燕凜走出王帳,站在燈火背後的角落裡,細雨從天上揚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京城的雨,雨絲細細密密地織下來,像一張大網,山河歲月都在其中緘默著。已經入夜,京城卻不暗沉,長街上有燈籠零零落落地升起來,小酒肆也漸漸熱鬧了,酒香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自古江山如美人啊,娜仁你說是嗎?」
燕凜低下頭,取出一支煙,火光一亮,倒顯得他的眉眼不那麼鋒利了。
叫做娜仁的女奴點點頭,替他撐起傘:「天寒,王上回帳去吧。」
「再等一等。」他淡淡地說,「一直想仔細看看她長大的地方,真的很美啊……第一次來白玉京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燕北也有這麼美的地方就好了,讓所有人都住進來,但真的打到這裡,卻覺得死了那麼多人,真是不值得。」
娜仁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很寂寞。
風牽動他的衣角,火光在暗夜裡一明一滅,光影交錯的瞬間,他露出一點笑意,似乎想起什麼美好的故事,但很快就消失了,幾乎讓她疑心自己的眼睛。
「王上。」娜仁小聲提醒,「您不該再想她,那女人……畢竟是個叛徒。」
帳簾響動,武士提著染血的長劍走出來,默默站在他身後。
「審完了?」燕凜並不回頭。
「是。」武士猶豫著,「她說了很多,除了給中原皇帝私遞內情外,還有小世子的事情……」
他不敢再說下去,燕王對中原公主的寵愛幾乎盡人皆知,他不想因為多嘴惹禍上身。
煙草味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散,燕凜低著頭,看不清神色,雨夜裡只剩下那支煙的亮光。
「把話說完。」燕凜的聲音聽不出悲喜。
「彼時秦部與我燕北結盟,她想離間王上與秦部的關係,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嫁禍給秦妃。」武士眼裡流露出一絲不忍,「她說,沒想到您會親征秦部,更沒想到您會追封那個孩子做世子。」
長久的沉默,燕凜苦笑了一下:「讓她來,我有話問她。」
「動過刑了,恐怕不方便。」
燕凜轉過身,他看著武士身上的血跡,斑斑點點的,忽然一股無名火起:「不能走是嗎?不能走就拖,死在路上也沒關係——是她活該。我現在就要見她,立刻把藺長樂帶到這裡來。」
武士唯唯諾諾地退下了,娜仁轉身要離開,卻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燕凜用很輕的聲音吩咐:「娜仁你跟他一起去,鎮撫司下手沒輕重的。」
長樂是被娜仁抱過來的,她的腿受過烙刑,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著,有的地方還在流膿水,顯然不能走路。武士們本來要拖她來,娜仁制止了他們,但抱她來也不是易事,她身上幾乎不剩一點完好的肌膚,未凝固的血染髒了娜仁新換的絨裙。
「疼嗎?」燕凜低聲問。
長樂不說話,她艱難地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傷口在剮蹭中被撕裂了,雨水帶著血滲進土裡。燕凜走到她身後,貼在她耳邊,語氣輕輕柔柔的:「疼就哭出來,我讓他們走,沒人看得到。」
長樂咬著牙,微微昂起頭,雨霧垂在她的睫毛上,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很久,她輕聲笑了。
他忽然扼住她的咽喉,他感覺自己的手在抖,聲音也一樣:「為什麼不哭?心甘情願是麼?為一個拋棄過你的國家,把你的命送出去也在所不惜嗎?」
「阿凜,我嫁給你,就是為我的國家,我一直想為它做點什麼,但真可惜,我不會帶兵打仗,治書理政也都不通。」她異乎尋常地平靜,「倘若我是個男人,早投軍去了,死在戰場上,也免受你折辱。」
「我折辱你?」燕凜怒極反笑,「我讓你做正妃,給你尊榮、給你富貴、甚至給你進出議政院的自由,我想把你在中原得不到的一切補給你,你又怎麼對我?你恨我,就提著刀來殺我,對一個孩子動手……算什麼?他也是你的兒子,你疼了那麼久才生下他,你怎麼能……」
「我不該和燕北人有孩子,也不願意。」
「你的國家早就衰敗了,即便你哥哥勉強贏一次,也是鑽了燕北內亂的空子。大廈將傾,他救不了,你也救不了,燕北註定崛起,如日之升。」他站起身,長衣被風吹動,呼啦啦地響,「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忘掉這個傾頹腐朽的國家,你會是燕北最尊貴的女人,只要有我在……你為什麼不願意?」
「你看那些燈,是不是很美?」長樂沒來由地問。
燕凜點點頭,他聽見她輕輕笑了,聲音軟得像云:「引魂燈,以前只有清明有,這些燈是引亡者回家的,你們殺掉了很多很多人啊,從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在下令屠殺我朔方的百姓,他們……是我的同胞,你讓我怎麼不恨你呢?」
「今天鎮撫司審你,你都說了?」
「嗯。」
「要我救你嗎?」燕凜說,「未必不能。」
「一個中原間諜的性命,和燕北的民心,你知道孰輕孰重。」
「你知道叛國罪的下場麼?他們會把你的頭割下來,身體燒成灰,丟在荒郊上。」
「此身許國,幸甚。」
「好吧。」他知道事情無可挽回了,就像那支煙,慢慢地燃盡了,「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麼?」
長樂偏著頭,促狹地看著他,他無語倫次地辯解:「我是說,在你心裡……」
「你愛上我了?」
她的話像一把刀,直直插進去,不見血,卻疼得讓人要哭。
長樂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像端詳某隻受傷的幼獸,她一直覺得燕凜是個很冷漠的男人,他張揚、驕傲,有時候兇狠,永遠不缺女人,永遠薄情,永遠不動心。
或許她只是想最後捉弄他一下,開個無聊的玩笑,畢竟她看起來那麼開心,唇角也微微上揚,她用手勾著他的小指玩,眼睫低垂,漂亮得讓人心旌動搖。
燕凜低著頭,長久地望向遠處的城池,眼神迷離,很久,閃過一點不知名的情愫。
「沒有。」他說,「從來沒有。」
「那就好。」長樂認認真真地看著他,「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你拿我做筏子,清理你討厭的貴族。我真的很開心……我們各取所需,我只算騙你,不算負你。」
她喊著娜仁的名字,皮膚黝黑的女奴跑過來,伸手要扶起她,燕凜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就一件。」
長樂點點頭,好奇地看著他。
「很久以前你說你愛我的。」燕凜有點自嘲地笑了笑,「是因為我是燕北王,你才愛我麼?」
「錯啦錯啦,笨。」女孩仰起臉,他僵硬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很多年後燕凜還是會想到這一瞬間,那一剎那很短,卻又像過了一生的長。
她身上有薄荷的香氣,髮絲輕得像雲。他覺得冷,每一滴雨都穿過他的靈魂,遙遠的地方有人吹笛,嗚嗚咽咽的,荒草和雨無邊無涯地攤開,連同無垠的功業,天生的野望,遠去的愛恨。
他覺得疲累,正如四野寂靜,天地彷徨。
「因為你是燕北王,所以我不能愛你。」
「是這樣啊……再見。」
長久的沉默,風都不再吹,有小蟲吱吱喳喳地叫,吵得讓人心亂。
「還是不要再見了,我是說,下一世。」
「人有下一世麼?」
「大概是沒有的。」
娜仁抱著她走遠了,空中還有薄荷的香氣,她喜歡這種草葉,清冽,帶著讓人難以忘卻的辛辣。
雨水從他臉上滴落下來,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臉,沒來由地難過。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很久很久以前他教她騎馬,那時候他們剛剛成婚,白馬一直跑到山崖上,從高山向下看是天湖,湖面上有破碎的太陽。他拉開鐵弓,長樂小心翼翼地把手貼在他的手背上,箭飛過狹窄的大風口,然後從他視野里消失了,山頂上的赤鳳王旗獵獵作響。
「自古江山如美人……」他笑起來,越來越濃烈,遠處的城池風燭明滅,他看著那座城,眼裡的渴望漸漸熱烈,他終於摔了娜仁奉上的熱酒,熱氣短暫地在空中留下一片白霧。
「讓鎮撫司依法宣斷,把她的頭顱……送回中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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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在下雨。
雨落在鴛鴦鐵瓦上,像雜亂無章的調子,濺起一片雨霧,宮城朦朦朧朧的。
天下蒼蒼,山河茫茫。
從玉清殿向外望,玉階和青石板蔓延到天邊,天邊是一重宮門,再往外,是一重山。
殿名更改頗有一點波折。某一天,藺珩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匾額,忽然說:
「換個名字吧。」
「不妥。」阮征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太清之名是始皇帝欽賜,天穹謂清,俯御萬邦。」
「俯御萬邦?」藺珩冷笑,「現在燕北蠻夷騎在我們頭上撒野,難道不是鎮北讓祖宗蒙羞?」
「君子訥於言。」阮征把奏章舉起來,眯著眼,漫不經心地念,「我最討厭昭文館酸儒引聖人之道,但這話說得有理,殿下得明白慎言的道理,前唐的違命侯不就因為一句詩丟了性命麼?有些話聽著讓人噁心,我不愛聽,還要不要說,全看您。」
藺珩厭惡地皺眉:「祖宗謙遜,僅以太清為名,豈知太清之上有上清,上清之上還有玉清,既為天子所居,其上安能別有一天?」
「看來九王殿下有做天子的志向,可惜,陛下還健在。」阮征放下奏章,神色冰冷,「您得等他死,他死了,您才配想這些。」
「無父無君的東西。」藺珩在心裡狠狠地罵,面上卻只能做出寬宏大度的臉色。他後悔引了一隻狼來,起初他以為阮征要的是富貴,現在他發現自己錯得荒唐——一個幾乎掌握天下兵馬的人,背棄僅有的朋友,絕不僅僅是為做下任帝王的輔臣。
「殿下!殿下!」內監喘著氣,一路小跑著滑進殿里,雙手舉著一個紅木托盤,「燕北人撤了,議和成了。」
藺珩冷著臉拿起那張密報,割地求和是百年未有之大恥,發生在自己攝政的時期,是難以磨滅的污點。
但他的唇角可疑地上勾,眼裡露出一點凶光,他把密報扔進炭盆,愜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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嗩吶聲響起來的時候,趙淇正用細絹擦拭一柄銅背琵琶,聽到如此蠻橫的樂聲,微微一怔。
皇帝坐在殿門前,眼神空洞,趙淇猶豫片刻,替他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初春寒涼,陛下不要在風口久坐。」
「你聽,好喜慶,是南樂府的《奏太平》。」藺琰的聲音很輕,輕得像風中的羽毛,搖搖蕩蕩的,「燕北的議和談成了?」
「從此以後,朔方郡就是燕北的土地了。」趙淇咬了咬牙,「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會有光復之日的。」
藺琰搖了搖頭,眼神依然向天邊外望去,嗩吶聲在宮城鑽來鑽去,像民間嫁娶的雙喜調,歡快得讓人厭惡。
趙淇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些慌張,她試著和沉默的年輕人聊天:「陛下今天能坐在這裡,可見是好轉了,燕北議和,箭毒的解藥也必然會送來,到時候……」
「九哥心裡恨我,即便燕北肯給,他也不肯,他想要我的命呢。」年輕人破天荒地笑了,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他轉頭去看她。趙淇覺得他是很溫柔的人,和煦都浮在水面上,水底是深冷的黑。
「但我得再活兩天,兩國訂了新約,他們就該把長樂送回來了。小淇,他們把她忘了,我得等她回來,把她安頓好,才能放心。她孑然一身,會被欺負的。」
「九王也是公主的兄長,一定會把公主接回來。」
「到了這個時候,他眼裡除了王座,還能剩下什麼?如果燕凜支持他稱帝,即使讓他把北境三鎮都割出去,他也在所不惜。」
「不會有事的。」趙淇輕聲勸著,「畢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大家恨不得把自己兄弟的喉嚨咬斷,若不是我答應過長樂……早該殺了他。」
小貓蜷縮在牆角,軟軟地叫了一聲,趙淇愣了愣,蹲下身把它抱在懷裡,小貓還在發抖,瑟瑟地探出頭,想要撥玩琵琶弦。
年輕人也偏過頭看,趙淇抬頭笑了笑:「這是昭公主送來的,那時候陛下正和公主生氣,說不喜歡,奴婢就養著了,它還怕您。」
「她和我也不親,忙起來以後,很少去看她,覺得以後時間還長。」他伸出手,摸了摸那隻小貓,小貓怯怯地舔了舔他的手心,於是他也笑了,「把琵琶給我吧,很久不彈了。」
「銅背琵琶,不是雅樂……」
皇帝沒有理會,語氣卻漸漸溫和下來:「我很小的時候,養在母妃身邊,她會彈這個,那時候京城也總是下雨,我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人間有那麼多不如意,她說你還小啊,要早點長大,長大就會好起來的。」
他用一隻手調著弦,目光低垂:「我不喜歡父親,但現在,阿昭也未必喜歡我,人間啊,真是一個轉圜,人不會從前輩身上吸取一點教訓。早該硬氣一點,把她接到身邊,說到底,我是個軟弱的人。」
「奴婢冒昧,昭公主性子倔,心裡卻是想著您的,陛下寬心。」
藺琰不答,用左手按住弦,右手隨意撥了兩撥,聲音像雷裂金石,迸然流瀉。
彈的是稼軒詞,醉里挑燈看劍。
寶劍生塵,故人埋骨,衰草連天,煙雨蒼茫。
彈到一半,他停住了,鐵聲低回,趙淇聽見年輕人嘆了一口氣,低吟著某支異邦的歌。
「人生數十年,縹緲成逝水,偶有得生者,安能長不滅。」
也只有這麼幾句哀聲,弦聲暴起,是蘭陵入陣,秦王破軍,轉到十面埋伏,霸王絕境。
這時候浩蕩北風迎面而起,年輕人衣袂翻飛,如龍如鶴。
金鐵錚錚,朔風烈烈。
是末路啊,趙淇想,是不甘心和遺憾。
他霍然起身,把琵琶摔在地上,一時萬籟俱寂,連雨都淅淅瀝瀝地小了。
「二十年風流過也,瀟瀟雨歇。」年輕人朗然大笑,「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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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漸漸停了,王旗低垂,久閉的宮門被緩緩推開。
女人穿著正紅色的長袍,耳邊垂著一串銀鈴。
「誰?」趙淇疾走兩步,擋在殿前,「宮人著紅是逾矩,不曉得麼?」
女人垂著眉眼,聲音平穩:「臣是燕王帳下女官娜仁。」
「什麼人許你進來的?」
「貴國鎮北侯說,您應當知道議和的結果。」她把手中的匣子舉過頭頂,「請中原皇帝過目。」
「陛下不想看。」趙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侍女們不許通傳,「使者請回。」
娜仁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掃視著中原的宮女,清了清嗓子:「王上仁慈,以兩國百姓為念,允中原皇帝求和之議,即日並朔方郡入燕北轄下,中原皇帝須令雲中郡清除武備,開雲中郡為互市,並奉金一百萬兩,以做勞軍……」
「念完就滾出去。」藺琰站起身,冷冷地看著她。
「陛下,您得看一眼,這是貴國鎮北侯的吩咐。」娜仁咬住鎮北侯三個字,一字一頓。
「朕很快就不是皇帝了,讓他不要再做這些表面功夫。」皇帝漫不經心地低下頭,一手掀開匣蓋,「等燕王把長樂公主以禮送回的時候,再……」
藺琰的話忽然停住了,他轉頭看了看趙淇,又看了一眼娜仁,然後艱難地笑了笑,向後退了一步。
好奇的侍女伸頭去看,然後尖聲叫起來。娜仁依舊跪著,手中的匣子高高舉起,手上一絲顫抖也沒有。
「血……是血,小淇姐姐,那是……」
侍女驚恐地抓著她的袖子,顧不得宮闈的儀態,只是發抖。趙淇深吸了一口氣,兩眼發直,她入宮的年歲比這些女孩都要久,她認得出那是誰。
女人的頭顱靜靜躺在匣子裡,旁邊放著蓋過行璽的和約,沒能清理乾淨的血跡暈在紙上,大團大團的,像梅花。匣子裡的女人微睜著眼睛,臉色灰敗,但依然能看出生前的姿容華貴。趙淇心裡一顫,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長樂公主……」過了很久,她吐出幾個字。
剎那靜寂,大殿中只有娜仁的聲音。
「這是貴國的間諜,按燕國國法,當處以車裂刑,念在公主身份貴重,刑降一等,送還原國……」
「你去死吧!」
轉身後退的藺琰忽然拔出劍,那柄劍擱在花架上已經太久了,久到趙淇以為那是裝飾品。在她來得及阻止之前,長劍已經釘穿了娜仁的右肩。皇帝猶然不滿,費力把劍抽出來,要再刺下去,劍鈍,一拉一挫,饒是常隨燕王騎射的娜仁也受不住痛,悶哼一聲,再也端不穩手裡的匣子。
「陛下不可。」趙淇撲過去,擋在娜仁身前,「斬殺使者等同宣戰,我們剛剛議和,不能再……」
「那就打!」皇帝一把推開她,「為什麼不能打……他們殺了我妹妹!」
「陛下……哪裡還有國力再和燕北作戰啊。」趙淇抓著他的衣角,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匣子在驚呼聲中落地,皇帝悲怒之下的一劍貫穿了娜仁的右肩,兩個侍女戰戰兢兢地請這位燕國來使離開大殿。皇帝沒有阻攔,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句場面上應有的話,他膝行了兩步,跪在紅木匣前,女人的面容無悲無喜,他顫著手去合她的眼睛,那雙眼睛依然固執地微睜著,長睫低垂。
「長樂,你別這樣……」他的聲音弱下去,「別害怕,已經到家了,哥哥在這裡。」
他伸手輕輕拭掉女人臉上的水澤,是他的淚,他很久沒有哭過了,幾乎忘記自己也會哭。
「長樂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啊,說過不要你插手這些事的。」他把臉貼在匣邊,怔怔地問,「是還在生哥哥的氣麼?怪我把你送去燕北……」
燕北,他為了讓阿昭離開九王的管轄,動過把她送去燕北的心思。
他霍然站起身,一手抓住趙淇的衣領,趙淇驚恐地看著他,他懇切地看著她:「小淇,去把阿昭接來,不能讓她去燕北,我得護著她,現在就去!」
「奴婢遵旨。」趙淇顧不上行禮,急匆匆地跑出去。藺琰站起身,看著宮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
那門本就是為燕國使者開的,他早就是這座宮城的囚徒。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眼前只有宮城,紅色的、孤寂的、冰冷的宮城。
他無數次目睹過宮門的關閉,在孩提時,少年時,和一切意氣風發的年歲。他茫然地抓了一把自己的臉,血沫從喉管反湧出來,他想吞咽下去,喉結滾了滾,腥味太濃,嘔在了鏤金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