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在集福堂時,我便聽雅棋提起過,芙蓉與雅畫不和的事兒,只是沒想到芙蓉能狠到這個地步。
以芙蓉的精明,在攛掇冬雁時,豈會想不到她會被發現?
但芙蓉要的就是冬雁被發現。
如此一來,一次將冬雁和雅畫都毀了,豈不是正合她心意?
而她自己,只不過動動嘴皮子,周邊又沒有人聽見她跟冬雁說了什麼,即便事後冬雁提及,她不過喊冤一場再哭一場,沒有證據的事兒,誰能拿她如何?
再說這冬雁,瞧著跟之前的紫黛還有幾分相似,都是表面老實的性子,可仔細琢磨起來,卻是截然不同的里子。
紫黛是陰狠。
這冬雁卻是披著一副老實的皮子,實則道貌岸然,虛偽至極。
荀媽媽以為她的女兒本質單純,被人給攛掇了才生出這些事端來。
殊不知她女兒早就起了壞心,只是一直沒有得著機會。
而芙蓉送上來的一番話,正是瞌睡遇到了枕頭。
冬雁便做了一場戲,裝作是被芙蓉之話語蠱惑,才衝動做出此事。
說來冬雁比芙蓉還要棋高一著。
若我猜得沒錯,那日「正好在假山後頭打瞌睡」的秋林,乃是冬雁早就安排好的。
主子問話時,只需秋林幾句見證,便可證明這一切都是芙蓉的陰謀。
冬雁縱然不能摘個乾淨,卻能被描繪成「一時糊塗,這才釀下大錯」的「後悔莫及」的模樣,再憑著荀媽媽是三太太的陪嫁丫頭,和帶大四爺的情面,極有機會能將她保下來。
而今兒冬雁的這番話,除了「當時她掉在台階下面捂著肚子叫,一時也顧不得後面,我本來有機會走的,誰知她的丫頭去而復返」這一句是真,其餘都是早有預謀。
「鬼迷心竅」是假的,「害怕」是裝的,「裝瘋賣傻」是早就打算好的。
難得她如今在自個兒親娘面前還能裝成這樣無辜,讓她娘去給她衝鋒陷陣。
好詭詐的心思!
2
我將這些話告訴雅畫的時候,已經是兩日後,她已經平靜了下來,卻難免震驚,道:「竟是這樣。我就說當時她看我的眼神奇怪,像是要將我吞了似的,若只是一時被人挑撥,斷然做不出那等神態來,想來早就積怨在胸,就等著那要命的一推了。可她平日裡裝得太好了,竟是一點痕跡都沒露出,不然那日我也不會放鬆警惕,讓福兒回去取扇子,讓自個兒落了單。」
話畢不免露出一副悔恨神情,又道,「只是芙蓉這人,我卻怎麼都想不通,當日還在集福堂時,她仗著自個兒是魏媽媽的侄女兒,欺負下面的小丫頭,我看不過便說了幾句,竟被記恨上了。那陣兒跟她住在一個屋,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看不慣誰,可話說回來,總不過是些口舌齟齬,她縱使再不喜我,上次攛掇著小丫頭給我剝河蝦來害了我一場,也算是出氣了,沒想到還有後招等著我。」
說罷苦笑了一聲。
我道:「說來這害人的法子也不甚高明,可怕的是這樣是深沉的心機。芙蓉還罷,更甚的是這個冬雁。這若我沒猜錯,冬雁平日裡定是個極其自負的人?」
雅畫想了想,道:「說來她大小是個通房,身邊也有個小丫頭伺候,可但凡她屋裡的事兒,都不讓小丫頭插手,都是她自個兒親自收拾,說都是些小事兒,不累人,需不著別人幫忙。這話我以前聽著還以為是客氣話,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才意識到內里還有這麼一層意思。」
我道:「這就說得通了。念心築因四爺長時間不在,有臉面的人就那幾個,可與雅畫姐姐你有實際衝突的,卻只有她。她去攛掇別人動手害你,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即便成了,遲早也會查到她頭上去,還不如她自個兒動手,更有把握。只是之前她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也沒想好後頭怎麼脫罪,直到芙蓉來找她。那日她推你,本是瞧著你周圍無人才動的手,若不是老天開眼,讓福兒半道上反轉回來,恰好看見了她的行為,只怕要查出是誰,還需費一番周折。至於她後來裝瘋,其實就是她早就想好的後招,若是被發現了,就拖延時間。這時間一長,三太太再大的氣也會消滅幾分。這時讓她娘去給三太太求情,把芙蓉做的事揭露出來,再加上荀媽媽的那張老臉,只要戲做得足,讓三太太網開一面,也不是沒可能。我只有一件事想不通,她即便是個極端自負之人,也該知道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有多蠢,她怎麼做得出來?」
雅畫嘆了口氣,道:「想來還因為一件事兒。」
這便是有話說的意思,我便看著她,等她道來。
「有一次我無意間路過迴廊,聽到了她和荀媽媽說話,聽那意思,像是她有不孕之症。」
我震驚道:「還有此事?」
雅畫繼續道:「那日我聽了也是吃了一驚,不小心便碰到了腳邊的花盆,弄出了聲響來,雖然及時離開,想來還是被她發現了端倪。想必從那時起,她便將我恨上了。」說罷又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見她這副心灰意冷的模樣,不由道:「有些話原本我不當說,可瞧著姐姐眼前這光景,即便說了會得罪姐姐,我也不能不說了。」
雅畫苦笑道:「快說吧,我早就後悔之前沒聽你的話了,想來我還比你虛長几歲,竟活得還沒有你通透,我現今只求你罵醒我罷了。」
3
我道:「姐姐你只是四爺的通房,在正房奶奶沒進門前便有了孩子本就是忌諱,若不是府里三位爺都拖著不肯娶妻,膝下無後,四爺更是個犟脾氣,三太太拿他也沒辦法,前兒個出事時,三太太才願意出面保下你和孩子。可這終究是得罪未來三房奶奶和親家的事兒。三太太掌管三房,不會想不到這些,不過是因著抱孫心切,才有了姐姐你的立錐之地。如今孩子沒了,說不得三太太可惜孫兒之餘,還會有幾分慶幸。」
說到此處,我見雅畫一副恍然神色,便知她已經回過味來,才繼續道,「咱們事後能想到這些,想必冬雁在事前就把這些算計在內了。她在跟著四爺之前本就是大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更別提她娘荀媽媽還是跟了三太太一輩子的心腹,定是早就將三太太的心事摸了個清楚。」
雅畫看向我,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很對。」
我拍了拍她的手,繼續道:「這人心啊,就是這樣複雜,咱們也改變不了別人心裡頭的想法,但改變不了不代表不能明白,只需把這些都想清楚了,才知道怎麼為自個兒以後打算。說來就那麼巧,兩個不懷好心的人竟早就相識,還都想利用對方,端看誰棋高一著罷了。可在我看來,這兩個的招數都不高明,尤其是這個冬雁,你說她蠢,她卻會利用芙蓉給自己脫罪;你說她高明,這罪又脫得不徹底,且用的還是這樣明目張胆的法子。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她這人心裡想的跟尋常人不同,竟跟個瘋子似的,可若說她瘋,平日裡瞧著卻也是個尋常人。一時竟讓人看不透了。」
雅畫諷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我在這府里沒靠山罷了,所以她們才這般肆無忌憚欺上門來。」
雅畫的父母雖都是家生子,卻不在府里伺候,她爹在外頭鋪子上做掌柜,娘也沒在府里領事兒,下面還有個兄弟,也是個沒建樹的,一家人都不怎麼在主子面前露臉,自比不得冬雁之流得意。
這年頭,連做奴才也得靠個關係遠近。
我道:「快莫這樣說,什麼靠山不靠山的,這有靠山有有靠山的活法,沒靠山有沒靠山的活法,端看自個兒心裡是否通透。依我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這世上沒什麼是靠得住的,就連我們自個兒都靠不住,又何論去靠別人?姐姐萬莫只看見了別人眼前的好處,就認為自個兒再沒盼望。人的命本就是不同的,還未走到最後,焉知結局如何?」
「連自個兒也靠不住?」雅畫幽幽道,「那四爺呢?」
昨日三太太去找了大太太,由大太太出面,將芙蓉帶到了三房,跟冬雁一起已經審了一回。
按理兒冬雁應該被發賣出去抑或送到官府的,因有三太太身邊的秋林做證,又有荀媽媽的老臉在,如今已然免了,只還被關押著。
我不由道:「三太太已經派人給四爺送了信兒,將此事告知,等四爺一聲裁決回來,便知此事最後如何,你……心裡還需有個準備。」
雅畫點了點頭,不免還是對那個男人抱著希望的。
可不久後送到的一封信,卻徹底打碎了她最後一絲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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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知謹信上,讓三太太酌情處置便可。
最後冬雁從一等丫頭降成了三等粗使丫頭,竟還留在了念心築里。
她本就是鶴知謹的通房,這跟以往有何區別?
我即便料到了會輕罰,卻也沒想到三太太平日裡瞧著那麼個清醒的人,竟然也有如此糊塗的時候。
如此發落,豈不是縱容了這種惡行?
雅畫拉著我的手哭道:「春生,當初我怎麼就沒聽你的話,若是不痴心妄想,也萬萬落不到今日下場。」
我嘆息道:「快別說這些話了,人這一輩子只有抬頭往前走的,萬沒有回頭看的理兒。」
至於芙蓉,大太太做主將她攆回了家去,發話讓她終身不可再入府伺候。
這也是因為魏媽媽在老太太跟前求情的緣故,大太太好歹看了老太太的面子,從輕發落了她。
在她離開前,卻說要見我一面。
那時她還被關押在柴房,見了我,她笑得很奇怪,道:「你和雅畫不是好姐妹嗎,怎麼如今她落了胎,卻不見你有個傷心樣兒?看來也是假模假樣罷了,算不得什麼姐妹。」
我道:「你要說的若就是這些,那我便走了。」
正轉身之際,卻聽她道:「你想知道我算計雅畫的真正原因嗎?」
我看著她不說話。
她道:「想知道,就幫我一個忙。去找大爺,幫我求情,讓我留在雲夢軒。」
我道:「你在說什麼?你做了這些事,竟還妄想留下?」
她道:「憑什麼我不能留下?說到底殺人的是冬雁,不是我!我不過是說了兩句話,要不要做,要怎麼做,全在她自個兒。如今事發,憑什麼她能留在念心築,我就不能留在雲夢軒?!」
我道:「你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