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我故作輕鬆,「我得打工,學校宿舍最多只能住到年前三天,宿管阿姨也放假了,我不回去還能去哪?」
妍妍想了一下,說:「要是不想回去,你可以來找我。」
「不去,」我笑著眯起眼,「太貴。」
妍妍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島城,越是冬天,機票越貴。
「我給你報銷!」妍妍說。
「那就更不去了,」我鄭重其事地說,「發票報帳得交稅,我還沒到個稅起征點。」
妍妍摸了摸我的頭髮,囑咐我良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妍妍走後,江暉的電話打過來。
大學生網球大賽安排在了明年夏天,江暉要在寒假期間去外地集訓。
「你今年過年還是不回家?」江暉問。
我不回家這件事,連妍妍都不知道,但江暉知道。
是很早以前,江暉借用我手機時,偶然發現的。
「嗯,」我拿著掃把,邊掃地,邊回應,「前段時間打過電話了,不回去。」
「是不回去,還是回不去?」江暉直接問,「你那個姐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不讓你回去,你就真的不回去了?」
「盼姐沒上過吊……」
「威脅要跳樓和上吊有分別嗎?」
掃地的動作頓了一下,我想起幾年前鬧得最嚴重那場。
大一那年寒假,我回去過年,盼姐不同意,不許我回家,見我回去後情緒失控,險些跳樓。
「不怪盼姐,」我繼續掃地,輕聲道,「盼姐有盼姐的不得已。」
「抑鬱症?躁鬱症?她這屬於雙 buff 開局,開局即巔峰,無敵閉環。」江暉冷哼。
我皺起眉,語氣不善地呵斥:「江暉!」
盼姐的抑鬱症和躁鬱症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
從小被拐賣,十多歲才尋回認親,盼姐經歷過什麼,根本不是別人能想像到體會到的。
她極度缺乏安全感,對我這個頂替了她的養女,嫉妒和敵意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未經她的苦,哪裡明白她用盡全力也要維護自己的家庭和雙親不被外人占據的心。
養父母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我不敢在盼姐面前叫養母媽媽,更不敢在節假日回家。
我因此受了委屈,可這委屈相比於他們從小到大的撫養,又變得微不足道。
「好啦,」江暉聽出我不高興來,敷衍道,「你自己要聖母,我能說什麼……」
這不是聖母,這是人之常情。
我懶得反駁江暉,只能道:「還有事嗎?」
「也沒什麼事,就是和你說一聲,我這次集訓到年前結束,等我集訓完來找你,好歹得陪你幾天,不然你一個人多寂寞,多淒涼啊!」
江暉說完,又哼了一聲:「程景曦陪他導師出國交流的新聞在公眾號上輪播了三天,他追你追得那麼積極,可關鍵時候還不是把前途看得最重要,還得是我知道心疼你,程景曦這人根本靠不住,你還是早點認清他的真面目吧,別到時候……」
江暉囉里囉嗦,我只能打斷他:「你集你的訓,不用來看我,我寒假要打工,過年也有了安排。」
江暉不肯放棄,一再強調,集訓完就來看我。
我接連拒絕,直到手機發出了電量耗盡的警告,才掛斷電話。
耳邊沒有了江暉的喋喋不休,我鬆了口氣,轉頭看了眼寢室。
兩人雙寢,沒了妍妍,空空蕩蕩的。
江暉說我會覺得寂寞悽慘,可我好像早就習慣了。
我涮乾淨拖把,擼起毛衣袖子,拖地時掃了一眼桌上的鬧鐘。
這個時間,程景曦應該快登機了吧……
從上大學開始,我就沒再花過養父母的錢,自力更生打工人。
為了賺錢,我放棄去專業機構實習,改送外賣。
送外賣這活兒,乾得越多賺得越多。
大一那年暑假,趕上了有史以來最熱夏天,我揮汗如雨的同時狂賺兩萬。
自那以後,但凡寒暑假,我必要騎著小電驢滿城跑。
可惜今年冬天不夠冷啊。
早上洗漱後,我開了窗戶往外看,輕輕吹了口氣,白茫茫一團。
收拾好背包,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剛要出門,手機就響了。
程景曦的微信!
我發揮出最快手速,脫手套摘帽子解圍巾,連大衣都扯開了——然後發現,是語音不是視頻誒!
4
氣喘吁吁地趕在語音結束前,接通了電話。
「程——」我喘了一口氣,偽裝平靜卻藏不住興奮,「程師兄!」
程景曦輕輕地「嗯」了一聲,問道:「在忙?」
「沒有啊,」我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剛起床,洗漱完,你呢,你到了嗎?」
「到了,在機場,在等取行李。」程景曦說。
「你吃過早飯了嗎?」我先是這麼問,又想起別的事來,「你那邊還是晚上吧?飛機上吃過了嗎?」
「飛機上吃過了。」
「吃了什麼?」
「魚排,沙拉,餐包……」程景曦閒聊似的說,「都是簡餐,不太好吃,我想你做的菜。」
我坐在椅子上,摳了摳桌角,抿嘴著說:「我就給你做了那麼一回早餐。」
「不止一回,」程景曦說,「以前,你經常給我做飯。」
程景曦這麼說,我下意識接了句:「以後我也——」
聽筒里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我及時收聲,繼續摳桌角:「……你現在餓嗎?」
程景曦沒被我繞過去,他壓低了聲音,輕輕說:「以後我會去學做菜,就算你說不需要,可我覺得我需要——我需要多一項技能,讓你過得更幸福些。」
摳桌角的手直接捂住了半邊臉頰,我在椅子上前前後後晃了好幾下,才壓下已經快翹飛了的嘴角。
「我這麼說,是不是很……」程景曦想了想,找到了正確形容詞,「土?」
我實在忍不住,笑著說:「你真的不適合說這種土味情話,甜尬甜尬的。」
「你覺得甜?」程景曦問。
「有一點啦……」
「那我以後常說,」程景曦微冷的聲線平靜無波,「我能接受尬,你能接受甜,這屬於雙向奔赴。」
雙向奔赴不是這麼用的!
很想反駁,又覺得亂用網絡熱詞的程景曦有點反差萌。
還是不反駁了。
我和程景曦又聊了一會,沒什麼正經內容,但就是能說上很久,直到程景曦取到行李,要陪導師去酒店,才不舍地掛斷了語音。
我長吁一口氣,伸了伸懶腰,順道掃了一眼鬧鐘。
大驚失色。
怎麼都這個點了?!
慌慌忙忙地把「裝備」穿好,大步跑出了宿舍。
大學城附近的外賣點被一個南大學長承包,寒暑假不少像我一樣來打工的學生,只要肯吃苦,學長都會給機會。
我來報到時,已經有些晚了,和學長再三道歉後,簽了短期合同。
裹緊大衣,穿好馬甲,戴上安全頭盔,開了軟體後台。
賺錢去!
寒暑假拚命送外賣,平時花銷又節約,幾年下來我也存了些錢,支撐我到畢業不成問題。
但考慮到畢業後的生活,就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
不能一輩子住在學校宿舍。
畢業後,失去了做學生的特權,就意味著失去了食堂物美價廉的飯菜,失去了一學期不到八百的宿舍費,以後要自己租房子,柴米油鹽,水電燃氣,哪一樣的開支都不容小覷。
還要考慮每個月返給養父母一些。
錢雖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至少有錢能讓人心安。
白天勤勤懇懇跑外賣,晚上卡緊時間回宿舍。
南方的冬天多雨少雪,濕冷陰沉,穿多少層衣服都不覺得暖。
非得開了水閥,熱水淋下,才能慢慢感到身體里的血液在流動,四肢常常凍到沒有知覺。
我躺在床上,半張臉埋進被窩,給程景曦發一句晚安,結束一天辛勞。
和程景曦的語音機會並不是每天都有。
作為導師唯一帶出國的學生,除了是看重栽培外,也得擔起這份優待帶來的責任。
生活上要照顧年邁的導師,工作上要準備各種資料,還要陪同參與,記錄整理,忙前忙後,人形陀螺。
程景曦再清冷的聲音,我也能聽出沙啞疲憊。
與他相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能聽出程景曦的累,程景曦也能聽出我的累。
沒辦法,只能在謊話的基礎上繼續說謊,告訴他我找了寒假兼職,也在工作。
只要撒了一個謊,就要用一百個謊去圓,這話真真沒說錯。
快過年的時候,宿管阿姨提前通知,需要在年前三天搬離宿舍。
我訂了一個在過年期間營業的民宿,還很有儀式感地拆了被套枕套床單洗乾淨,換了全新的。
我正在床上熱火朝天地換新床單,手機在桌上響個不停。
可床單只剩最後一個角沒鋪平了啊!上上下下床鋪很累啊!就再十秒!十秒搞定!
我強忍著下床接電話的衝動,迅速鋪好床單,擺好枕頭,又把歪著身子的大滾墩擺正。
弄好後,扯著扶手下床,最後還剩三階,我乾脆跳下來。
一把抓過手機,甚至沒仔細看,手比腦子快就按了接聽。
然後……
我看見了程景曦的臉。
程景曦也看見了我——以及我身後,妍妍的書桌和床鋪。
心跳像是在瞬間停了,我慌忙挪開鏡頭,沒考慮到方向,背景再度換成了宿舍門板。
南大所有宿舍的門板都是一樣,上面釘著一塊鐵板,鐵板上長長一溜兒的《宿舍守則》。
這件事曾被津津樂道,說南大百年老校,難得校風開放,唯獨宿舍的規矩是「鐵一般」地硬。
我又想把視角轉到其他地方。
程景曦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在哪?」
我:「……」攥緊了手機。
「你在學校宿舍。」
等不到我的回答,程景曦的聲音又冷沉了幾度:「你沒回家。」
我:「……」默默低下頭,心虛難過。
對程景曦說謊被當面拆穿,明明有家不能回,還要裝作倦鳥歸巢。
程景曦說,那句「為了你」是自以為是的人給自己找的藉口。
程景曦說得沒錯,即便我這麼做,真的只是為了讓他放心。
沒有想惡意欺瞞,但事實就是,見他愈發冷下的眼神,我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不說話,程景曦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相互看著——我不太敢和他對視,只間歇性地掃他一眼,見他眼底的冷意不減,又立刻低頭。
5
過了好一會兒,程景曦才又開口。
「過年回去嗎?」他沉著聲問。
我搖搖頭,輕輕地「嗯」,是否認的二聲。
「一直住宿舍?」程景曦繼續問。
我還是搖頭,小聲說:「年前三天得搬走。」
「搬去哪?」
「我訂了民宿。」
稍微壯起了一點膽子,補充道:「那家民宿,我訂過兩年,很安全,也不貴……」
我乾巴巴地收聲。
程景曦臉色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