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長久的沉默無言。
直到我手機都握得滾燙,程景曦才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底雖然依舊慍怒,語氣卻平緩下來:「我知道了。」
我硬著頭皮想道歉:「對不……」
程景曦沒等我道完歉,只說了兩個字。
「等我。」
程景曦這次出國歸期不定,國外沒有農曆新年,研討會後還有參觀名校的活動。
之前也問過他,他說要等年後,臨近開學前回來。
按照程景曦的性格,這句「等我」,或許會讓他提前回來。
我心裡亂糟糟的,思維也亂糟糟的,說出口的話同樣亂。
「可你不是跟導師一起……可以提前回來嗎?」
程景曦只是看著我,重複了一遍:「等我。」
隔著螢幕,我看向他,魂游天外一般地囁嚅著:「你這麼做……會出問題的……」
程景曦搖了搖頭,第三次重複。
「等我。」
他讓我等他,說了三遍,來來回回。
我心裡還有一堆話想問,你提前回來怎麼和導師交代,會不會對自己的前途造成影響……
可這些話,在程景曦一遍又一遍的「等我」中,忽然變得說不出口了。
比我聰明,比我成熟的程景曦,也比我更能預料到衝動的後果。
但他要回來,還讓我等他。
我的背後不是空蕩蕩的,始終有一個人這般在意著我,把我放在了他的所有一切之前。
程景曦……
你可真是,真是——
我放棄似的泄了一口氣,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好。」
我等你。
6
和程景曦視頻後,我就在猜他會在什麼時候忽然出現。
或許明天一早,或許明天傍晚……
卻都沒有。
非但沒有,就連克服了時差的語音通話也從那天開始斷了。
越近年下外賣的活越是多。
早出晚歸,守著手機,但程景曦連一通消息都沒發給我。
要我等他,自己卻消失不見。
我躺在床上,黑暗中按亮了螢幕,又關閉,過了一會,再按亮,再關閉……
反覆好幾次後,終於還是在聊天框里敲了幾行字。
我問他在做什麼,問他忙不忙,問他那邊的食物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吃嗎,最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如果沒有那三句等我,我就不會貪心期盼。
可我的期盼對程景曦來說,並不是好事——真把他盼回來了,他的損失會遠大於我能得到的。
甚至於,我能得到什麼呢?
程景曦為了我衝動行事,程景曦為了我義無反顧,程景曦為了我魯莽抉擇,我能得到什麼?
大概……可能……
只是一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分量感,被人在意勝逾一切的重要感。
在我如無根浮萍的孤寂人生中,也並非一無所有,我還有程景曦和來自他的全部的愛重。
再需要,再渴求,也改變不了這只是一種看不見抓不住的感覺罷了。
我在悄悄竊竊地盼望著他回來,同時,又掙扎驚慌地希望他不要這樣做。
我的內心是這麼陰暗,我是這麼一個虛偽的人嗎……
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刪掉了聊天框里的話。
關掉手機,我翻了個身,頹然地將半張臉埋進了枕頭裡。
年前七天,我打掃了一遍宿舍。
年前六天,我把妍妍養在陽台的花搬了回來。
年前五天,我摘掉了床簾,整齊疊好。
年前四天,我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
今年氣候異常,聖誕節那天才下了一場雪,之後就一直沒有要下雪的跡象,快到過年了,天倒是陰沉得厲害。
風颳得也大。
一整個晚上,我睡睡醒醒,斷斷續續,不知道是因為風聲喧鬧,還是心中不安。
早上醒來時昏昏沉沉的。
鎖上陽台的門,把椅子推回桌下,關掉浴室水閥……環顧了一圈後,我拉著行李箱的拉杆,背上包,離開宿舍。
宿管阿姨在樓下登記,我簽好字,提前給阿姨拜年,說了年後見。
再背上包時,我挺了挺腰杆,邁著大步走向門外。
站在台階上,冷風迎面吹來,我搓了搓手 ,看了眼天色,估摸著應該又要下雪了。
下雪好,千萬別下雨,下雨路上濕滑,送外賣也不安全……
拉好肩上的包,我拽著行李箱上的把手,費力地拎起來,一節一節台階往下走。
全部目光都落在台階上,身體被行李箱的重量扯得重心不穩。
寒風蕭瑟,卷著枯敗落葉,一腳踩上去,碎裂的酥脆聲磨過耳道。
大片大片的梧桐枯葉飄到腳下,顧不得是踩還是不踩,只想儘快走完台階。
下一腳踩在枯葉上時,手裡的重量忽然一輕。
扶手上,驀地多了五根手指……熟悉的,竹節似的手指。
我心跳一窒,控制不住地抬頭,視線順著手指往上看。
7
那漂亮得像藝術品似的手,能輕而易舉提起行李箱,拎在身側的同時朝我伸出另一隻手。
我呆呆地看向程景曦,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又本來就應該出現的程景曦。
「回家了。」
他的聲音低啞,目光卻筆直坦蕩。
有那麼一瞬間,只有一瞬間——心裡的那個「我」,我認為的陰暗又虛偽的我,並不存在了。
那個「我」,不是人,是一道影像。
這影像的背後,是我無法對別人訴諸於口的委屈、不安、彷徨、渴求、疲憊、落寞……
我沒有父母,自出生起就註定要失去別人能輕而易舉得到的愛。
我的養父母,他們找到了親生女兒,就戰戰兢兢地不敢再愛我。
不是我弄丟了他們的女兒,盼姐的經歷是悽慘的,可她的悽慘並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麼要我承受再被拋棄的苦?
沒有人想過,我也是個被丟棄過的人。
我主動又被動地理解所有人,接受所有現實,又掙扎在這樣的現實里苟活。
不給別人添麻煩,卑怯地討好一切。
這樣就夠了吧。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沒有家,沒有愛,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人來說,這樣就很夠了吧。
那些細小的、細微的,被我死死壓在心底的哭喊,通通是錯的,是我陰暗,是我虛偽,不該這麼想。
多像一面鏡子。
鏡子前,是一個戴著笑臉面具的於栩栩;鏡子後,是壓抑到極限的於栩栩。
現在鏡子碎了,影像消失了。
我就這麼無措地站在程景曦面前,看著他伸過來的手,聽他說回家的話。
眼淚掉下時,我恍惚了一下。
我好像終於可以,肆無忌憚了。
-
我被程景曦帶回了他家。
這房子我來過也住過,推開門一眼望過去,依舊熟悉。
程景曦把我的行李箱送進主臥。
我整個人縮坐在沙發上,懷裡抱著抱枕,眼圈紅彤彤直愣愣的,不知道是哭傻了還是哭呆了。
我哭了一路。
沒哭出聲,只是掉眼淚。
程景曦也不阻止,把一包紙巾遞給我,就專心開車了。
哭到後面,我渾身沒了力氣,抽抽噎噎靠在椅背上,勉強止住眼淚。
臉上忽然一寒,我抽了口氣。
程景曦拿著紗布冰包,按在我眼睛上:「涼嗎?」
我默默點頭。
「忍一會,」程景曦說,「已經腫了,不冰敷會腫得更厲害。」
我哽咽著小聲說:「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你希望我不回來?」程景曦問。
我小幅度地搖搖頭。
「那是希望我回來?」程景曦嘴角揚了揚。
我遲疑地、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程景曦語氣愉悅道:「你難得說這種實話。」
「說實話不好嗎,」我低聲嘟囔,「我以後想在你面前一直說實話……」
這天地之間,這世界之大, 除了我,還有程景曦。
我想對他驕縱,也想對他任性。
不會很多,只一點, 就一點,一點就夠了, 很夠了。
「想通了?」程景曦換了一隻眼睛按。
「想通了, 」我仰頭, 抽鼻子的同時, 堅定道,「我晚上要吃西紅柿炒雞蛋!」
程景曦勾唇:「我出國這麼久, 冰箱裡沒有食材了。」
「那我也要吃西紅柿炒雞蛋!」我不依不饒, 「我今天一定要吃到西紅柿炒雞蛋!」
程景曦放下冰袋,捧著我的臉, 往左扭著看了看, 又往右扭著看了看,滿意地表示腫得很對稱後,拉起我的手:「走, 去超市。」
樓下不遠處是大型商超,程景曦推了一輛車,順著擁擠的人群進了超市。
「怎麼這麼多人?」我踮著腳,一眼望過去,人比貨多。
「還有三天過年,買年貨的人多, 」程景曦站在貨架前,問, 「開心果還是榛子?瓜子吃嗎?花生要不要?」
「買這些做什麼?」我說,「買西紅柿和雞蛋就行了。」
「別人過年, 我們不過?」程景曦伸手拿了好幾袋乾果, 「來都來了,一次性買全。」
大約是受到超市氛圍的感染,也可能是其他什麼原因,我和程景曦居然也像模像樣地買了一堆瓜子果脯, 程景曦還拿了一個不算小的玻璃果盤。
「不要這個, 」我把那個果盤放進去,指向旁邊那個,「買這個, 塑料的,便宜兩百多。」
程景曦瞥了一眼被我指著的果盤,給了一個關鍵字:「丑。」
又要伸手去拿他看中的玻璃果盤。
「哪有丑?」我不服氣, 「明明挺好看, 又便宜又耐用,還防摔呢,你那個玻璃的那麼貴, 萬一掉在地上,幾百塊就沒了!」
「買這個。」程景曦舉著透明厚重的玻璃果盤。
「買這個!」我誓死捍衛塑料果盤的尊嚴。
程景曦半靠在貨架上,姿態閒適地晃了晃手裡的玻璃果盤:「買這個。」
我單手叉腰,一手抓著塑料果盤:「買這個!」
程景曦眸低溫軟, 卻分毫不讓。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時,一旁響起別人的聲音:「乾脆都買,不就好了?」
-第六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