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了,」妍妍邊拍臉邊看向我,「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去美術系旁聽?」
我把墊在椅背上貓頭靠枕抱在懷裡,拽了拽貓耳朵,支吾了一會兒,才悄聲道:「我想轉專業……」
「嗯?」妍妍沒聽清,「轉什麼?」
「轉,」我低咳了一聲,稍微調高了聲音,但其實也是輕飄飄的,「轉專業……」
啪啪啪啪——啪!
妍妍拍臉的動作猛地停住,震驚地看向我:「你再說一遍!轉什麼!」
不等我開啟復讀機模式,妍妍整個人跳起來:「你瘋了?!」
我無言沉默。
妍妍直直看向我,和機關槍一樣輸出:「你都大三了,還想轉專業?轉什麼?美術系?怎麼轉?你過得了轉專業考試嗎?就算過得了,也得降級入系,從大三降到大一,這不是鬧著玩的!」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
大三降級到大一,這意味著我浪費了三年最寶貴的時間,也意味著我畢業的時候已經不再年少,更意味著我的學籍檔案上永遠有一個「降級」的蓋章。
最關鍵的是……
我幽幽地說:「南大美術系招錄的是藝術類考生,這些人從小培養,有美術基礎,但我沒有。」
妍妍看了我半天,嘆了口氣,拖著椅子坐在我面前:「魚兒……」
我搖搖頭,說:「我小時候,也學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高中前,算是……」
我想了想,想到一個詞:「一桶水不滿、半桶水亂晃的那種半吊子吧。」
我笑了笑:「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只是說我想,但想歸想,做歸做,我還沒衝動到那個地步,尤其今天去旁聽完插畫課,更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水平了。」
我轉身拿過素描本給她看:「你看我畫的東西,線條不是線條,布局沒有布局,這還只是線稿,如果上了色,這畫可以直接取名叫《悲慘世界》了。」
放下素描本,我仰頭看了看天花板,一聲長嘆:「天賦不夠,基礎不行,年齡不小,衝動不敢,果斷不能——我可太差勁了。」
不像程景曦,轉了專業也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我終究只是個畏首畏尾、戰戰兢兢的普通人罷了。
相比於其他人,我僅有的優點大概是有自知之明。
程景曦說我很懂事,又說我這麼懂事,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明白他的意思,過於柔順……甚至柔順到逆來順受,必然是被扭曲成了這樣的性格。
可我沒覺得遭受過多麼悲慘的扭曲。
說到底,身為孤兒,心懷感激要比滿心怨懟更能活得輕鬆一些。
這個道理,在很早以前——在養父母找回他們被拐賣失蹤了十多年的親女兒時,我就明白了。
養父母曾經真心疼愛過我,在最應該得到縱寵的幼年時期,我也任性過,我也作鬧過。
家境不過小康而已,養父母卻送我去學鋼琴、學舞蹈、學美術,竭盡所能地培養我。
在發現我對畫畫頗有天賦又很是喜歡後,更是破費不少請私教來專門教我。
即便後來找回了他們的親生女兒,即便我知道原來我不是親生的,即便他們切斷了對我的培養花費,但依舊供我讀了高中,上了大學。
他們的好,從來都是無可指摘。
我不但感恩,並且以後要加倍回報。
只是……當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當我不被允許喊爸媽時,我的心態就逐漸發生了改變。
恩情中的恩大於了情。
我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去刺激養父母的親生女兒,她比我更缺愛,她才是真正無辜但悲慘的孩子。
現在的我沒辦法報答養父母,唯一能做的,是不要給他們招惹麻煩,如他們所希望的,安靜畢業,順利工作,獨立生活。
順從一點吧。
順從現在的一切,順從隨波逐流,順從成為本應該成為的人。
於栩栩,你的掙扎叛逆將會給很多人帶來麻煩困擾,你不能這麼做——臨睡前,我用這句話反反覆復催眠自己。
但催眠的效果實在不佳。
那晚的夢,我夢到了程景曦家的客房。
我站在空蕩蕩的客房裡,手指指了一下窗口,窗口處就多了桌子,手指指了一下屋頂,屋頂上就多了吊燈……
像仙女棒一樣,我一點一點把那個房間變成了我希望的樣子。
滿室陽光,有風吹拂。
2
我想,每個人心底都會有一個「痴心妄想」。
譬如說,成為世界首富?
再譬如說,和自己喜歡的明星結婚?
這些想法,雖然不切實際,但只要是埋在心裡,不告訴別人,只偶爾偷偷想一下,應該也不算錯。
我依舊喜歡畫畫——這是我的痴心妄想。
不用程景曦陪同,也不再和妍妍說轉專業,我獨自去旁聽所有美術系的大課。
在絕對的柔順討好里,剝離出了一星半點的叛逆,竟然沒有罪惡感。
我大概是被程景曦「帶壞」了。
沒有罪惡感,甚至還竊竊歡喜,果然是被帶壞了。
兩個系的課程占據了絕大部分時間,江暉不止一次要我去看他比賽,都被我婉拒了。
我本來是不擅長拒絕別人的。
……被帶壞了,徹底帶壞了。
不但學會了拒絕別人,而且還學會了抱怨。
「我真去不了,」圖書館的茶吧里,我握著手機,皺眉說,「我還有半本真題沒背,下周就考試了。」
江暉不以為然:「比賽就小半天,占不了你多長時間。」
「你說得容易,」我捏著鼻樑骨說,「留給我的時間能有幾個小半天?你比賽重要,我考試也重要啊……不說了,我得繼續背題,你加油吧。」
掛斷電話,我咬著筆尾,繼續苦大仇深地和高數較勁。
程景曦給我倒了一杯茶:「先喝口水,再接著背。」
我接過茶杯灌了一口後,眼前一亮:「這是什麼?」
「薄荷葉,金銀花,檸檬片,黃冰糖一起煮,」程景曦悠悠道,「清心降火,強身健體。」
我托著下巴發愁,就這狀態,別說喝了,就是從頭淋到腳,該上火還是上火。
上火解決不了高數。
什麼都解決不了高數。
高數就是我的一生之敵。
-
考試那天,程景曦一直送我到考場。
我哭喪著臉問他:「萬一這次還是考不過怎麼辦?」
程景曦毫不猶豫回答:「那就立刻結婚。」
我:「……」
坐在考場裡,試卷髮下來時,我看了看前後題目,眼淚差點掉下來。
離開考場的時候,我耷拉著腦袋出的門。
程景曦沒問我考得如何,只是默默遞給我一個水瓶。
擰開後,是熟悉的香氣。
薄荷葉,金銀花,檸檬片,黃冰糖——清心降火。
寒風裡,我坐在小徑的休息椅上,一口氣灌完了整壺降火茶。
「沒關係,」程景曦說,「高數本來就很難。」
我無語地看向他:「為了安慰我,為難你了。」
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高數難歸難,但對於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來說,一連三年,年年掛科,也是獨一份了吧!
「成績還沒出來,你先不要焦慮,」程景曦說,「過度焦慮容易引起內分泌失調,內分泌對乳腺有影……」
「停!」
我耳朵有點熱,抬手在我和他中間擺了個「止」的手勢,「這個不做過多討論!」
不是我諱疾忌醫,只是不想讓程景曦說出來,容易羞恥感爆棚。
「好。」程景曦點頭,一如既往地聽話。
我放下手,一連嘆氣:「萬一又掛了,就真的是連掛三年,奔著第四年去了……」
程景曦說過,上一輩,我是連掛四年。
目前看來,重蹈覆轍的進度已經跑到 90% 了。
程景曦沒說話。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結婚了?」
「你希望結婚?」程景曦反問,反問完,自己點了點頭,「我隨時可以。」
誒!!!
我再度仰天長嘆。
期末戰線一旦拉開,就是數不完的考試和論文。
幸好我成績好——除了高數外,通通高分全 A。
高數成績可以查詢的那天,我比當年查高考成績都緊張。
學號輸錯了兩遍。
在網頁刷新前,我連忙扭過頭,妄圖逃避現實。
程景曦見我這種鴕鳥行為,乾脆一手捂住我的眼睛。
我猝不及防,眼睫眨了眨。
他掌心溫熱,我心裡有點慌,眼睛半抖半眨個不停。
睫毛刮著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程景曦低著聲道:「別亂動。」
哦!
我立刻閉上眼,但還是忍不住輕顫。
程景曦應該是點了查詢,我聽見滑鼠的聲音了。
「……怎麼樣?」我問。
3
程景曦沉吟了一下,說:「明年……我陪你一起上課,幫你畫重點猜題。」
咚——
我一顆心狠狠摔進了冰水裡。
拔涼拔涼的。
我把程景曦的手往下拉了拉,看向電腦螢幕。
五十七分。
五十七分。
為什麼是五十七,老師您就差那三分嗎?您就不能手稍微一抖,心稍微一軟,多給我三分嗎,就三分啊,一二三,三二一,一一得一,一三得三的三啊!
我趴在桌上,無聲哀嚎。
大三上半學期,在我全科 A 優,唯獨高數三度掛科中結束了。
寒假前,程景曦告訴我,他的導師教授,國內乳腺外科權威——之前我做檢查時,那位醫生口中藏不住心事的小老頭,得到邀約要出國做學術研討,點了他陪同前往。
這是好事。
程景曦中途轉專業,卻頗得導師青睞,一看就是要被重點培養。
臨走前,程景曦特意問了我回家的車程,提出送我去車站。
我哪裡能回家呢。
可也不想讓他擔心,就謊稱有家人來接我,送我去車站就不用了,我倒是先送他去機場。
程景曦不同意,說我送他到機場後還要回學校,中間路途太遠,而且他飛機是晚上飛,來回更是不方便。
我只能送他到校門口,在他攔下計程車時,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程景曦轉頭看我。
我低著頭,小聲說:「保持聯繫。」
「有時差。」程景曦聲音中透著幾分柔和。
「可以克服。」我抬起頭看向他,「我們一起克服。」
程景曦笑了一下,雪蓮開得明麗,他笑得也好看。
送走了程景曦,回到宿舍,妍妍也收拾好了巨大的行李箱。
「魚兒,」妍妍擔憂地望著我,「你真的要在年前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