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的天並不是很好。外面不知道是哪裡的聲音,吵得我不能入睡。
可更吵的,分明是心裡。
我一閉上眼睛,總會出現母親死前的畫面,她就孤零零地在那裡,赤著腳弔死了自己。
當然,還有那女孩的眼睛。
那雙明亮、羞怯、鎮定、真誠的眼睛。
……
我並不覺得她有多重要。
她只是比其他人特別了一點點而已。
我的生活日復一日,沒有什麼新鮮感或是樂趣可言,這樣也並沒什麼不好。
十八歲生日那天,父親為我舉辦了生日宴。
我知道他的用意。
如今我也成年了,他借這個機會讓外界認識我,也順便讓我結交一些將來或許會用得上的人,對以後的事業會大有幫助。
畢竟,我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我不反對,也沒有什麼感覺。
生日當天,我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們來來往往,他們說著最美好的祝願,送著最貴的禮物,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舉止優雅得體,我點頭回應,突然就覺得很累。
我想到了母親。
回了房間,借著找東西的名義我想稍微歇息一下,有人卻敲響了門。
我煩躁了起來。
開門後,門外站著的,卻是我想不到的人。
張北北。
她瞧著有些緊張,盯了我好半天,才將手中的東西給我。
我接了過去,並不知道是什麼,下意識地說了句:「謝謝。」
回房後,我打開了包裝,看見了一條圍巾。
是她買的吧。
可上面又沒有什麼 logo,也沒有吊牌,做工也並不是那麼的精良。
應該……是她自己做的。
這個認知讓我有些震驚。
我拿起圍巾,想確認一下,裡面卻掉出了一張小賀卡。
上面寫著:希望你永遠快樂。
一瞬間,我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吧。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氣。
我沒再耽擱,馬上便下了樓。
一晚上的應酬結束,我喝了點酒,身心俱疲,一回屋就倒在了床上。
屋子裡有陌生的味道,像是什麼人進來過,我沒精力細想,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當第二天,那條圍巾出現在那個何小甜身上的時候,我著實是愣了一下。
難道是巧合?
她走過了我的身邊,看了我一眼,身上的氣味,正如昨晚將睡未睡時鼻尖飄過的氣息。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第一反應就是回頭看張北北。
她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裡是深深的海。
有眼淚流了出來。
她哭得洶湧又安靜,那一滴滴眼淚掉下,燙得要命,像有一把火,燒在了我的心裡。
我收回了視線,不敢再看她。
司秉澤一直都是個壞人。這些小事我也不應該在意的。但當時為什麼會慌張呢?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哭。也是最後一次。
在後來的這麼多年裡,她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哭過。
之後我找了何小甜,她支支吾吾,什麼都沒說就紅了眼眶。
蔣興權說我太兇了,說我小題大做,我懶得解釋,他又說,是那晚何小甜喝多了跑去我房間,看到圍巾後很喜歡,他覺得一個圍巾我應該不在意,便自作主張讓何小甜拿走了。
我很挫敗。
生平第一次有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我也沒有去跟張北北解釋。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張北北很久都沒有跟我說話,也不會再偷看我。
我一方面會注意到這些,一方面又覺得不重要,不應該在意。
又是一年的平安夜。
我不是很想回家,一個人在街上遊蕩。
街上熱鬧,燈火通明,有小孩子跑來跑去,後面大人在追,傳來一串串歡笑。
我總會想起那個時候。
那個永生難忘的平安夜。
走到路燈下時,我點了一根煙。
雪中煙霧繚繞,我分明看到,陰影中走出來了一個聖誕老人。
確切地說,是穿著玩偶服的假扮的聖誕老人。
她朝我走來,笨拙地跳起了舞。
應該是個女孩子。我猜測。
我覺得好笑,便笑了出來。她竟然又靠近了我,然後,與我擁抱。
心漏跳了一拍。
我問:「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反而捂住我的眼睛,輕輕地吻了我。
我一夜未眠。
直覺告訴我,她應該是熟悉的人。
我想了一個又一個,突然覺得,或許,會不會是,張北北?
第二天我就得到了答案。
當何小甜穿著同樣的玩偶服進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是她。
昨晚那個女孩子,讓我體驗到鮮活心跳的女孩子,讓我動了心的女孩子,不正是她嗎?
她怎麼可以受委屈呢?
我站起身,在全班的嘲笑聲中,向她伸出了手。
恍惚中我好像想到,在幾年前,同樣有一個女孩子,就這樣無助地坐在地上,孤獨又絕望。
是誰呢?
不重要了。
……
張北北退出了我的世界。
跟之前相比,她似乎成了一個影子。時有時無。偶爾對上我的視線,也不會再跟我笑,只會平靜地轉移視線。
有天晚上我回家晚,恰好看見她在院子裡看書。
我不知道為什麼,破天荒地竟問了她:「怎麼還不睡?」
她笑了笑,「睡不著。」
沒有再說話。
她好像話變少了。
我不知道再說什麼,便進了屋。
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從二樓窗口看去,她還在那裡認認真真地背著書。
外面是有些冷的,我看著她往手上哈氣,縮成一團,就是不進屋。
是怕自己睡覺吧。
變得比以前用功了。我想。
臨近高考的時候,父親安排好了我的軌跡,讓我去考他指定的那個大學。
他告訴我,張北北也會考那個,還會學秘書學,讓我好好對她,別跟何小甜來往。
可笑,他是以什麼立場命令我的?
他越這樣我越不想聽他的話,當下我就決定出國。
何小甜陪我去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並不想跟她去的。
我跟她總是……有距離,跟那晚完全不同。
出國後,我總是會下意識地躲避她,又覺得不太好。
要這樣的話,我跟父親又有什麼區別?
我擁抱過一次她。不一樣,感覺完全不一樣。
沒有心動,只有數不盡的反感。
我皺著眉頭想,可能是長大了的原因吧。
有次同樣是平安夜,我問她記不記得當年的事,她愣了一下,問我是什麼事。
我有些奇怪,跟她說了後,她看起來很驚訝,隨後又是一副瞭然的樣子,「記得啊,當時我可鼓足了勇氣呢。」
這些年來,每次對著她產生不耐煩的情緒,想到當時那個笨拙的聖誕老人,我總是心頭一軟。
我這一生,遇到的溫暖屈指可數。好像大多數是張北北給的,其次,就是那個平安夜。
是何小甜。
這四年來,我沒有任何張北北的消息。我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過得怎麼樣,我只是,越來越厭煩,何小甜。
得知父親去世,我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覺得空落落的。
我回了家。
這是我四年來第一次見到張北北。
她變了好多。
她沒有跟我說話,也沒看我一眼。她只是,很沉默地做著自己的事。
當晚我跟她談話。
她面對我淡定自若,甚至帶著之前從未有過的尊稱。我覺得很刺耳,但又不好再說什麼。
她說她的父親去世了。但是何小甜並沒有告訴我。
她跟我一樣,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
她還說,她在學秘書學,正是我父親讓我去的那個學校。
我突地想到,四年前在那深夜的寒風中背書的女孩子。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她突然那麼用功,如今,我已不願再想。
心裡一痛。
父親去世,家裡的公司得由我接管。我讓她來公司,她也答應了。
當晚我便找了何小甜。
我問她為什麼張北北的父親去世她不告訴我,何小甜帶著哭腔,「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一愣。
是啊,為什麼要告訴我。
鞦韆上的女孩雲淡風輕,可她什麼都沒有。
她曾經那麼痛過,可我不知道。
「分開吧。」我對何小甜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你,我喜歡的,只是平安夜的那個聖誕老人。」
何小甜猛地顫抖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
心裡滿滿的,是那女孩沉默的悲傷的眸子。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張北北很是小心翼翼。
她擔心自己做不好,擔心自己會壞了事。她來找我的時候,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人心底的恐懼是很難消除的,一時半會兒間更是不可能,我得慢慢來。
我想讓她知道,不管她惹出什麼事情,捅了多大的婁子,我都不怕,會全部幫她處理,更不會趕她走。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是,想這樣做。
剛開始的一個月里,公司高層對於我任命一個剛畢業的新人做秘書十分不滿,多次暗示我辭掉她,我都不予理會。
尤其是那次她因為自己的失誤致使公司遭受損失後,反對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多,公司資歷深厚的老人親自找了我,苦口婆心之下,我仍舊我行我素,甚至偶爾聽到背後有人議論她,說她的壞話,我心中莫名的生氣,當下便解僱了那兩人。
我受不得有人說她。
好在我的堅持是對的,日積月累之下,她處理工作越來越遊刃有餘,贏得了很多的稱讚,算得上我的得力助手,也讓那幫老傢伙成功閉上了嘴巴。
我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即便很忙碌,只要有她在身邊,我似乎都不會覺得累。
本應該這樣下去的,可何小甜突然的到來,讓我十分的不悅。
她在我的辦公室,流著眼淚,說自己有多喜歡我,我煩躁得要命,想讓她滾出去,她卻突然踮腳親了我。
張北北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她的眼神,讓我想到了多年前她看到何小甜戴著的圍巾時的樣子。同樣的沉默和絕望。
她轉身離去,我猛地推開了何小甜。
「滾。」我說。
她哭著走了。
從這裡開始吧,張北北似乎變了又沒有變。
她還是一樣的努力工作,挑不出一絲一毫的差錯,我們之間的交流生硬且官方,是很嚴格的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我其實不想這樣,有時候我想跟她說話,聊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但她從來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我有些挫敗。
算了,就這樣下去吧。
可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向我提出了辭職。
她為什麼要這樣?我們配合得不是很好嗎?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覺得她或許是一時衝動,等她後悔拿回辭呈。
她沒有。
她異常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