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為你病啊。」他小聲說,「陪陪我。」
我心一軟,哄著他躺回去,他乖乖裹在被子裡,眨著眼睛看我。
「你喝完藥,好好睡一覺,我在。」
他接過黑沉沉的藥汁子,皺了皺眉,大口大口地吞咽。他沁著冷汗,有些討好地把空碗遞給我看:「我喝完了,你留下吧。」
我幫他掖好被角,他很不安分地伸手出來抓住我,仿佛怕我逃掉一樣。
「乖一點睡覺,過兩天還要上朝。 」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很久,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突然聽到他小小聲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我說我知道,我也是。
他睫毛一顫:「我活得很累,你閒下來多看看我好不好?」
我點點頭說好。
「昨天你家裡又上摺子請立令嫻,我已經和他們吵了太久了。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的求不來,不想的都要往我懷裡塞?」
「因為阿琰做了皇帝呀。」我替他理了理額發。
「對,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扳著指頭,目光凈澈,「更立新法,討伐燕北,再把長樂和阿昭都接回來。」
我按住他:「退了熱再說,我一直陪著你。」
他低低應了一聲:「你別怪我。」
又說了一遍:「阿韞兒,你別怪我。」
只要他乖乖睡下,不再胡鬧,我就不怪他。他把臉別過去,埋在軟枕裡面,更漏子走了三刻,他安安靜靜卻極不舒服地蜷著,我坐在他身邊。
我抽手要走的時候,他輕聲說:「我愛你。」
?
用後世的眼光看,新帝在離開謝妃後重新回到了勵精圖治的賢君軌道上,其中第一件舉措就是充盈國庫。他沒有選擇增稅,反而把目光投向了控制織造鹽課諸業的世族。這些大族盤根錯節,自詡清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其中頭一樁大罪,叫貪腐。
這是說不明白的罪,在政治系統里,無數不成文的規則扭結著,性、權和金銀交織。天子不查,它叫做「規矩」,誰不遵從,就要被當作異類排擠,太不染塵埃的就像藺瑛一樣可笑。但若天子震怒,所有的一切習俗都可以用兩個字概括。
貪腐。
「袞袞諸公,誰能清廉如許?」司空離嘆,「他要清理舊勛貴,扶持自己的人。可查貪這件事層層遮掩,最終恐怕只是一個替死鬼——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上奏?誰敢攬這吞天的功?誰自己的手又是清白的呢?」
皇帝的怒火來自於一匹落色的石青緞。
那是一件麒麟伏日的常服,他偷帶著我去東市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一件。
「朕之常服亦敢偷工,此系何處織造,何人挑選,內帑諸物,也有次者否?」
皇帝下令嚴查,雷霆震怒下諸多官員被替換,一直查到京中大員,受挫。
現今主管江南織造的是京中謝氏。
正如司空離所說,沒有純然清白的人能冒得罪天下衣冠的風險彈劾謝氏。
那時候她還不熟悉白照吾。
眉眼溫軟的貴公子身著白衣,他衣袂翻飛如鶴,但殿上沉悶無風。
他是白氏太后的親侄,朔方節度的獨子,溫惠太子的表弟。他跪下的時候脊背直得像劍,手捧四年前天災時百姓畫押的血書。
「臣白照吾劾榮國公謝禎貪污賑銀,請陛下徹查,以謝天下。」
清流惶恐,派人查他的污點,回報的人只帶來一句話:
「白氏子不染塵埃。」
年輕的天子迅速任命他為欽差,白照吾的清算似乎早有準備,罪狀一樣一樣被翻出來,連同榮國府諸子弟招搖過市欺男霸女的瑣事。貪腐的罪名像瘟疫一樣蔓延,諸世族人人自危。
當白照吾帶著藺瑛的遺志,用八匹白馬拉著滿車的罪狀走進承天門的時候,內監向他恭謹遞送了皇帝的手諭。
只有一個字——
「抄。」
大廈崩摧,猢猻各散。
謝家查抄是一個除夕夜。榮國公謝禎年事已高,被褫奪爵位,流放百越州,長子賜死,次子畏罪自縊,少子貶謫。
他背著木枷啟程前,少年天子沉默地站在城牆上。
年老的罪臣在風雪中叩首:「謝陛下天恩。」
少子大惑不解,謝禎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家積重難返,以至今日之禍。陛下不殺,已經是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了。」
他頭髮花白,披散下來,雪片在他身邊紛紛揚揚地落。他的諸孫輩中有一個生來痴傻的小兒,不曉得家中變故,只覺得祖父戴著大鐐很滑稽,拍手笑了。
童稚的笑聲像鈴,孩子用手接著鵝毛一樣的雪,一轉身,天地都是蒼茫茫一片。他覺得驚奇,指著遠處的山對祖父說:「乾淨。」
謝禎頷首:「是啊,乾淨,真乾淨。」
他在走到大庾嶺的時候被毒蟲叮咬,生了瘧,沒有走到百越州就死掉了。我記得父親的書房有一塊禧樂長春的匾額,是先皇帝的御筆,而度大庾嶺後,四季如春。
這些事我全然不知。
他在閱完彈劾謝家的摺子之後深夜來到琅嬛閣,從背後抱緊我,我們開著窗看梅花。
有時候他會拉著我,穿過茫茫風雪。我們像逃亡一樣躲進寢殿,把冷意關在外面,他的手心很熱,眼睛也是熱的。
「可以麼?」他說。
我點點頭,幫他解開衣衫,他是熾烈的少年人,身上帶著刀兵場留下的疤痕,吻我的時候風雪凜冽。
每次結束,他都會輕輕說:「我愛你」。
聽久了,其實也倦了。
但他每次都認真,有一次我問他:
「我們這樣是不是真的和畜生沒兩樣?」
他很累了,扯著嘴角笑了笑:「為什麼青梅竹馬可以,門當戶對可以,我們就不可以?這些倫理規矩是誰定下?清流說我們骯髒,但憑什麼他們就是乾淨高貴?愛……分等級麼?」
我裹緊了衾被:「阿琰我……想回家了。過幾天你放我回府里省親,好不好?」
他猶豫了一下:「再說吧。」
「他們不再逼著你娶令嫻了麼?」我笑,「令嫻其實是很好的孩子,漂亮,活潑,從小就被當做未來哪位諸侯的正妃教養。我替你問一問她的意思,她也未必想嫁你。」
「我不好麼?」他也笑,摟緊了我,「確實不太好……對不住你。」
「父親也老了。」我說,「或許這幾年就致仕還家。從前回去的時候來不及多和阿爹說話,他頭髮都花白了。」
藺琰沉默不語,我絮絮叨叨地講:「阿爹抱著我放風箏,他自己扎的大蝴蝶。他這樣的一品大員會扎蝴蝶,你是不是也想不到?他抱我的時候鬍子蹭著我……」
「睡吧。」他冷硬地打斷,似乎很不自在,「我累了,明天還要上朝。」
?
新帝踐祚後的第三年,燕北內亂,這是中原北伐的唯一時機。
長樂遞來密信,說元旌因朔方之事遭到燕凜訓斥,此後兩人似乎多有不和,元部是燕北最重要的貴族之一,它的反叛把蒼原撕裂了。
有人認為,元旌的多疑讓他誤解了燕王的訓斥,也有人說,他因為一個死去的女人記恨燕王,後世通用的說法則將其歸結為燕凜的手筆,元部雖然歸順,但它實在太壯大了,壯大到燕王難以安寢。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
所有人都明白,無論勝者是燕氏還是元氏,一旦蒼原成為一塊鋼板,它的兵鋒將立即南指。
這是絕好的戰機。
我伏在桌上抄書。
司空離把藥放在桌子上:「趁熱。」
我點點頭,最近已經離不開湯藥了。
「可能要打仗了。」她淡淡的,「你知不知道?」
我捧著藥碗的手微微一顫。
「這是他最好的機會。」司空離用小刀修著指甲:「阮侯已經和幾個北方部族談過,前後合圍。」
「用兵的事我實在不懂。」我小聲說,「百姓辛苦。」
「藺琰說要親征。」
我一驚,藥碗摔在地上。
「內政交給白相。」她把小刀收起來,「白照吾是天生國相,治內政的才能勝過藺琰十倍。你見過他,很溫柔很討女人喜歡的年輕人。」
「阿離也喜歡他嗎?」
司空離淡然看了我一眼:「白照吾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我看不懂他,不喜歡。」
我想起有一次我抄關雎,臉上帶著青鱗痕的女孩坐在高高的書架頂上,素衣公子推開門走進來,溫溫然地笑:
「我來尋一本《唐律疏議》。」
那本書被坐在司空離身下,我很為難地看她一眼。她還是那個冷峻的女孩,少言寡語,靜靜地,居高臨下地睥睨眾生。
直到有一天,素衣公子抬起頭仰望她翻飛的衣角,說:
「離姑娘,你行個方便。」
她揚著下巴,冷冷地,高傲地,一挪身子,讓出那冊書一擲,像名門千金在彩樓頂上隨手扔下繡球。
那書穩穩落在白照吾手裡:「謝謝離姑娘了。」
他行禮,舉手投足都是公卿風度。
白照吾推門出去的剎那,我看見司空離飛快地轉過頭,對著素色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笑了。
因為查抄世族以及白照吾的「三製革新」,國帑的財富竟然以令人驚異的速度迅速豐盈。
也有人傳聞,新帝與晉中應家幾位公子關係甚篤,軍費中也有晉商的捐助。
後人都認為帝朝命不該絕,新帝本人不是平定天下的雄主,卻能招攬諸多不世出的英傑。新帝對他們交付出幾乎全部的信任,「君臣不相疑」,他和許多註定名垂青史的年輕臣子甚至有兄弟般的情誼。
在另一個精疲力盡的深夜,我躺在他的臂彎里,小聲問:「阿琰你是要親征麼?」
「對,大約要一年多。」他轉身環住我的腰,「內政有阿照,再不濟還有司空,不會出事。」
「你很信任他們?」
「疑人不用。」他聲音有些啞,「司空的星盤看的是將來事,她算過了,此戰必勝。」
「若是勝了,司空就會對外宣稱阿昭有興國的運命,我就把她接回來,你教她讀書。」
「要想我。」他捏了捏我的臉。
我說好。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也是我最後一次等待他,在一個溫和的晴日,皇帝的車駕以「巡狩」為名起行,中原的精銳迅速向北流動。
我不會束甲,只是穿著茜色的羅裙幫他捧著甲冑,我看著侍女幫他束好,又散去。他轉身看著我,風姿英挺,眼睛沉得像水。
「你很久沒有對我說過愛,你還愛我麼?還是因為我已經是皇帝?」
「我想你已經知道謝家的事,我對不起你,不求你還愛我了,有時候在床上,感覺你很害怕我。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有些事不得不做,我要對得起凍死在白玉京城牆下的流民,還有枉死在朔方城的百姓。」
我張了張嘴,他把手指壓在我唇上,溫溫柔柔地笑了:「不用答。我一直愛你的,你給我一點念想,等我回來,我帶天湖裡的小石子給你。」
我最近眼睛很差,抄書抄得太多。
我只能看到他走進淡金色的陽光中去,看不清他有沒有回過頭。
似乎一次也沒有。
二十六歲的冬天,我得知我早已家亡人散。
我知道的時候,父親已經過世一年。
辛者庫新來的嬤嬤哭著喊我么小姐,我才發現她是我的乳母。
我發了脾氣,要放她出宮,司空離在我身後冷冷地說:「她夫死子亡,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那讓她來琅嬛閣侍奉我。」
燭火明滅。
「么小姐還是喜歡讀書。」她的聲音蒼老醇厚,「燉了甜姜,您暖暖身子再抄。」
司空離很滿意她對我的照顧,嘴裡稱她一句嬤嬤。她一開始並不喜歡老婦人,但因為嬤嬤體貼慈和,也接納了。
「你這樣的身體,有人照料是好事,我不會照顧人。」她依舊坐在書架頂上,翻著摺子。
「也給司空姑娘溫了梨湯。」她說。
司空離跳下來,伴著老婦人哎呦一聲驚嘆。
「司空姑娘小心些。」她笑呵呵地從袖裡取出兩個紅紙包,「今天是除夕夜,老奴包了壓祟錢,么小姐和司空姑娘不嫌棄就收下吧。」
「壓祟錢?」司空離皺眉。
「京中有個風俗,每到去舊歲的時候,長輩都要拿紅繩穿一百錢給年輕孩子,鎮邪祟。長輩年紀大些,鎮得住要纏後生的鬼,老奴痴長這些年歲,又吃過苦受過難,身體還是硬硬朗朗的,想著包了錢送給兩位姑娘。」她抬起頭,眼角有明顯的紋,「該當穿一百錢,求長命百歲的,但老奴是罪奴,畢生不能再出宮,月錢也少,就包了十個銅錢,兩位姑娘都要十全十美,完完滿滿的。」
我忍著淚接了,只覺得那紅紙燙手。
司空離猶豫了一下,也接過了,她直直看著老婦人:「嬤嬤你總是樂呵呵的。」
她點點頭:「不樂呵些又能怎樣呢?愁眉苦臉也是一天,笑呵呵的也是一天。」
「可你丈夫死了,兒子也死了。」
我急著去捂司空離的嘴,嬤嬤擺了擺手,依舊慈愛地看著我:「是啊,可人總要活下去。又是除夕了,榮國府就是一年前這個時候抄的,我丈夫跟著國公爺流放,染了瘧病死在路上。兒子不肖,背著我們強搶民女,處大辟,今年秋問的斬。我女兒也死了,她被沒成官妓,一條白綾上了吊。其實我還有個孫兒,年齡小,不懂事,抄家那天亂跑,看見官爺,嚇得墜了井,我找了他一夜,撈上來的時候人都泡大了。」
她佝僂著背,頭卻昂著:「人得活著,么小姐,我知道您受委屈,多少難聽的話都指著您。您心思重,又從小聰明,老奴勸您,別窩在心裡,看開了,咱們好好活著。」
司空離低下頭去:「對不起,我不該問。」
「司空姑娘和我們么小姐都是好姑娘,都要好好的,老天爺睜著眼睛呢,兩位姑娘以後一定都平平安安的。」
我捏著十個錢落下淚。
我知道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我不想吃飯,總是發冷,死命地咳,泛噁心。但我要活著,我還有一冊書要講給女學的宮人,我還有司空離和乳母,她們不願意我死,我不能讓她們擔心。
偶爾我也會想,我死了,他會不會更不愛說話。
後來想一想,應該是更孤獨,不過他一直都很孤獨。
嬤嬤姓李,京中人,沒有名字。
今年沒有年飯吃,新帝不在宮中,我又沒有胃口,想著糊弄過去。
李嬤嬤不答應:「傳兩個小菜吧,么小姐一整天都不吃東西,這樣不行的。」
我點了點頭,讓宮人去叫銀絲面。面細得像須,湯是蝦子滾的,放海菜提了鮮,清亮亮的,點著一星油。
司空離難得端了一碗:「真是香,再燙一顆冬青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