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關河夢斷·還如一夢中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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祀天大典結束後,我去乾元殿見他。

言官吵吵嚷嚷地不肯走,藺琰揮了揮手:「滾下去,這件事不許再議。」

御史持笏出立:「中宮不正,社稷不安,臣請陛下冊立皇后。」

「令嫻小姐賢淑知禮,先帝許聘陛下,稱曰『佳婦』,希望陛下早日冊令嫻小姐為中宮。」

藺琰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邊患未平,朕無心家事。」

「天子家事即國事。」御史不依不饒,「先帝英靈在上,陛下若再行違逆倫常之事,會令祖宗蒙羞。」

「中宮是陛下之妻,尋常人等聘妻尚能自主,為何陛下不可?」阮征冷冷地看他一眼,「先帝許聘令嫻小姐,御旨何在?」

御史跪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血從他的額角流下來:「陛下,父子之道,天理倫常,難道您都棄之不顧嗎?」

藺琰沉著臉:「把他拖出去。」

「濫殺兄長,是為不義,強娶庶母,是為不孝,剛愎自用,是為不賢,陛下,您要做昏君嗎?」

「放肆。」藺琰拍案而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先帝!」御史仰起頭笑,笑得癲狂,新帝走過他的剎那,他痛哭失聲,「妖妃亂政,魅惑君上,臣有負您重託。」

新帝猛然回頭,一隻手扼著他的咽喉,逼著他站起來:「愛卿如此惦念先帝,大可以去地下侍奉,不必拿他壓朕。」

這話說得狂悖,群臣譁然。事情傳出,士大夫無不掩面流淚,認為皇帝乖張,違逆孝道,更兼寵信妖妃,以致國政江河日下。

「謝婕妤聰慧,應該懂得,一個失去臣下擁戴的皇帝,會有什麼收場。」阮征對我說,「本侯很難再為陛下彈壓臣御,希望婕妤能夠明白。」

「離開他,對嗎?」

「陛下是性情中人,婕妤或無惑君之心,卻有亂政之實。」

我緊緊盯著他,從他的眼裡看出了一點危險而熟悉的氣息,每一個靠近權力中心的人或許都會有這樣的眼睛,貪戀,陰冷,深不可測。

「鎮北侯仍然效忠於陛下麼?」

「阮氏數代忠義,阮征不敢悖逆家訓。」

他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抬眼看我:「本侯此來,也是受榮國公囑託。謝家需要一個名分端正的皇后,希望婕妤能向陛下進言,冊令嫻小姐為中宮,屆時您仍然是有實無名的寵妃。」

「我會對他說的。」

暮春的風是一根繃緊的琴弦,一撥弄就散了。漫天梨花飄揚如雪,很遠的地方傳來裊裊的絲竹聲。殿內溫著甜草柑湯,清淡的香氣浮動在空中,像凝固的一層霧,帘子一動,請安的聲音把香氣驚散了。

「阿韞兒你來看。」藺琰大步走進來,「阿征你也在啊。」

「前日去看過昭公主,知道娘娘一定掛心,來傳個平安罷了。」阮征躬身行禮,「微臣告退。」

藺琰看著我笑,湊過來輕輕碰我的唇角,然後獻寶一樣地對我說:

「你看,是小貓。」

白色的一團從他懷裡探出腦袋,怯怯地蹭我的手背。

「你喜不喜歡?」他把小貓遞給宮人,「昨天我偷偷溜出去看阿昭,她和你一樣,不肯對我笑,就像你現在這樣。」

「好啦,笑一笑好不好?」他遣退宮女,很散漫地從背後圈住我,一隻手撥弄著我金釵上的垂珠,皂角淡而乾淨的香氣在柑橘的甜霧裡變得軟了。

「以後多用一點名貴的香料,瑤州進貢了沉水,或許顯得持重。」

「聽你的。」

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垂下眼睛。

「陛下身份貴重,以後就不要來了。」

我不敢看他的神色,他抓住我的手,柔聲問:「阮征和你說什麼了?」

「陛下有鴻鵠之志,不能因為我失卻清流的忠心。」

他見我這樣說,著急要辯白:「你別聽他們的渾話,我讓白相削減世族用度,他們記恨我,所以罵我,和你沒有關係。」

我把手指放在他的唇上:「最近我想清楚了。一則言官朝議,陛下的清譽不能不顧,二則天子之妻要會見命婦掌管後宮,還有諸宗族事,絕不可是我這樣不能見人的。」

「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處,為什麼不能再堅持一下?」

「是為了陛下好啊。」我說。

「我最討厭『為我好』三字。」他死命抓著我的手腕,握得我生疼,「我只要我該得的,我知道我要什麼。」

「那不是陛下該得的,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你們說過,天子富有四海。」

「唯獨這一件,陛下做不到。」我試著掰開他的手,「世族清議,清流上書,史家工筆,陛下能扛得住哪一樣?」

「我已經與你父親議過。」他不肯放開,「我會頒旨讓你為先帝殉葬,當夜賜令嫻小姐死,將她送進皇陵。以後你就是謝令嫻。我封令嫻小姐做皇后,天下不會有異議。」

「令嫻無辜,她只有十五歲。」我苦笑著搖頭,「她是嫡長女,家裡要她嫁你,她就要嫁,她有什麼罪。陛下答應我的,不再濫殺。」

我想了想,又補充:

「我也是這麼被送給你父親。」

「那我呢?」他的眼睛那麼亮,像星星,「我又有什麼罪?」

「或許陛下只是缺個阿姊,缺個娘親,或年長些,疼你的人。人間的情感說不清楚的,陛下。」

「起風了,又要落雨。」他笑,「那天也下著雨,你來接我回家。你那麼高貴,又不愛說話,背後茫茫的一片雨霧。謝韞,不是我可憐你,是你憐憫我啊,我那麼低賤,靠兄長的血鋪出路的人……」

「就到這裡吧。」我突然昂起頭,心裡翻湧著一陣酸澀,「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太衝動,不到頭破血流斷然不肯回頭,現在我把你的前程還給你,你一個人,要好好走下去。」

「我沒有向陛下索取過什麼,今天貪心一次。」我向後退了一步,緩緩跪下,「陛下放我出宮吧,好不好?」

他哆嗦著嘴唇,死死盯著我:「不。」

「那陛下賜我在琅嬛閣居住可以麼?那裡有三萬六千冊藏書,歷朝史著也在,還有龍骨文字,無人整理實在可惜。」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在我心中鋪開,「謝謝陛下一直以來對我的保護,我自知庸常無能,卻也想做一點微小的事業。」

他不回答我,抓過我的手,一點一點暖著。

「好啦,我不走的。」我抿出一個牽強的笑意,「你累了,就來找我,我還讀詩給你聽。」

良久的沉默,他很釋然地笑了:「以前想到過這一天,只是沒猜到這麼快。本來想說些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話,又覺得我要冊立諸妃,你卻只能一個人,不公平。」

「命就是不公平的。」我沒有回頭,「陛下如果憐憫謝韞,以後就善待諸妃,她們也是被送進來的,可憐。」

我猶豫了一下:「若有什麼勾心鬥角,也請陛下兼聽公裁,不要再有順成太后的事情。陛下以後子嗣多起來,也不能偏心,不要像您小時候……您過得太苦了。」

「還有阿昭。」我看著他的眼睛,「陛下要記得她,她是您的女兒。」

他沉默不語,我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大步邁出殿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輕快。預料中的大雨並未落下,陰雲散去,天已經暗下去,春夜溫柔。

我拚命仰起頭,晚風射得眼眶酸澀,似乎要落下淚來,這時候月亮從東山升起來了。

我想起那天上元夜,也是這樣的月色,書冊生香,蠅頭小楷娟秀得不像話。

它寫: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

後來的兩年,是我一生中最平靜最富足的日子。

司空離坐在高高的書架頂上看我,我抱著兩卷前秦的竹簡跑來跑去。

或許命就是這麼俯瞰芸芸眾生。

「你跑慢一點,竹冊沉。」她慵懶而漠然,並沒有幫忙的意思,「燈火也昏,仔細你的眼睛。」

我揚起臉沖她笑:「還差兩冊就抄完了,秦史繁雜,整理成啟蒙的本子不容易。」

「你這樣的身體,自己看一看就好,何苦編什麼啟蒙的書冊。」她的聲音從高處傳來,「鄉學的學生自有夫子教,也不必看你寫的這些。」

我攤開竹簡開始抄:「我小時候和三哥哥關係最好,父親給他請了當年的狀元郎做夫子,我死纏著要一起聽,才學了這麼些雜文,母親認為這會敗壞門風,就把夫子辭退了。天地遼闊,竟然沒有給女子講學的學校,我覺得不妥。我們中原的女孩子嫁人前是不許出門的,我把這些典冊里有用的東西挑出來編在一起,可以讓她們在閨中讀一讀。」

「你們後宮的女人也都認字,不算睜眼的瞎子。」司空離依舊淡淡的,「你何必多此一舉。」

「給女子發矇講的是毛詩序,還有班大家的女誡一類,至於法政經史,提都不會提的。」我很認真地撂下筆仰頭看她,「非教化無以文明,只認字,依然是豢養的奴才。」

司空離突然跳下來,書架很高,她這樣貿然一跳,倒把我嚇得心頭一緊。

「一年了,你不想聽藺琰的消息,也不想知道榮國府的事情麼?」

我平靜地搖搖頭,我入宮十年有餘,從未有過這樣真心誠意的開懷,我幾乎虔誠地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期冀它能帶給寂寞深閨千萬年的歲月。

我感覺我是充實的,二十六歲的時候我才找到我的尊嚴。

或許我應該去治史,或者教書,如果再有四五十年可活,我要整理龍骨上方圓的符號,那像是先民的文字。

「阿琰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麼年輕,一定會有所作為。家裡雖然很不成器,應當也不會太淪落。」我小小聲說,「我跟著祖母和母親長大的,現在她們都不在了啊……」

「不說啦不說啦。」我收拾好細雪紙的卷冊,「阿琰說允我過幾天在宮中開女學,我還要給宮人們整理《詩》和《春秋》。」

我看著她笑了笑:「阿離你以前不在宮裡,有個叫薛芷的女孩子,她說她想讀書,後來喝鴆酒死掉了,似乎也是春天裡發生的事。」

這一年,白氏太后病重離世,宮人說她去的很平靜。一個尋常的春夜,她像往常一樣對著佛像垂頭念禱,然後再也沒有抬起頭。

宮人在佛像之下找到一卷泛黃的畫像,隔著悠久的歲月,少年郎鮮衣怒馬,來接自己的正妻,紅色的輕紗鋪滿整條長街,迎親的少年眉目溫柔。

「仿佛是先皇帝冊立正妃的場景。」嬤嬤擺著手,「記不清了。」

那一夜佛堂外的曇花開得像一場夢,報喪的雲板連叩四下,滿宮都是素色的喪幡,遠遠有哀哭的聲音。

神佛會懂得她的心嗎?

我對司空離說:「當年的人已經去盡了,或許哪一天就輪到我。」

「那麼,一段歷史就結束了。」

「陛下納了新人麼?那些宮都空出來了。」

司空離搖搖頭:「他說國家邊患在北,不滅則無以家為。」

「他是皇帝,不置後宮會遭到非議。」

「別害怕。」司空離很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就不會有人再疑心他與謝氏有染了。」

彼時我尚不能理解她這話的含義。

瘦小的內監用拂塵柄重重叩著琅嬛閣的門,悶響迴響在宮城的甬道上。

我皺了皺眉,咳得厲害,最近熬夜治書,身體似乎更差些。司空離的聲音冷而冰:「陛下有旨,琅嬛閣不許閒人打擾。」

「司空大人請那位娘娘出來勸勸陛下吧,陛下今夜喝多了酒,一定要見那位娘娘。」

我丟了筆要衝出去,狼毫在地上滾著拖出長長的墨痕。

「謝韞。」司空離突然叫住我,卻沒說什麼話,嘆了一口氣,「春夜涼,披上衣服再去。」

「攔不住的。」我聽見她低聲說,「原來星命還是沒有更改。」

我最怕他喝酒。

他太年輕,喝起酒不要命。他脾氣很怪,酒量又好,很難喝醉,就一杯一杯灌自己,好像和自己擰著一樣。但偏偏他又那麼清醒,到最後也不過紅著臉抬起頭,一言不發,眼睛裡亮晶晶的,盛著星星。

他不是發酒瘋的人,傷不到旁人,只是死命作踐自己。

已經四月,天還是冷,梨花飛揚如雪。

寂寞宮廷,滿地芳菲。

貴公子不喝酒,這是很遺憾的事,兩個男人夜裡談論天下,有一個非要喝茶,是很掃興的。

他柔柔地笑:「陛下還要查下去?」

「查。」藺琰的聲音低而沉,「鹽課煙草,只要費一點心,呈上的帳都沒有這麼難看——當真把朕做家婿來哄騙?」

「諸公子延請梨園,花費可以達數萬,實在是奢侈靡費得不像話。」貴公子晃了晃羽扇,「若陛下真要查抄,就沒有轉圜之地了。家再不堪,也是家,旁的地方比不了。」

「能請戲子,不願出軍費,是覺得自己能巋然不動?」藺琰冷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這一輩,也該斷了。」

皇帝又灌了一杯酒,他指著桌上的紙冊堆:「這都是從前溫惠太子查出來的,已經觸目驚心,朕踐祚以後,恐怕更多。」

「表哥從前想請我來查這些,姑母不許。」貴公子眉目悵惘,「誰能想到先太子妃那樣溫吞木訥的人能拚死把這些書冊留下來,哪一筆帳不是觸目驚心?這幾家清流做的惡,實在渾濁不堪,不得不查。」

他拜伏於地,聲音清朗:

「白照吾聽從陛下差遣,但請陛下還天下以公正。」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太清殿,白衣公子轉身看我,他平靜地笑了,溫溫柔柔地沖藺琰點了點頭:「雖則罪大惡極,閨閣中卻歷歷有人。陛下毋因子弟不肖,毀棄明珠。」

藺琰揮了揮手:「知道了,不要阿照你多講,你只用心查辦,朕全權授你。」

他沖我笑了,伸出手,孩子一樣地溫軟:

「阿韞兒你終於肯來看我啦,我很想你。」

「我很擔心你,你沒有事情就好。」我小聲說。

他又自斟一杯酒:「一定要我有事你才肯來?」

「胡說什麼。」我急著打斷他:「你不能有事……」

我捂著嘴咳,胸悶得很,最近講學治書,總覺得一口氣上不來,像沉重的泥潭。

「你總告訴我一切都好,就把身體照顧成這個樣子?」他起身時趔趄了一下,跑過來握住我的手,「春天了,手還這麼冷。」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放開我,往後退了兩步:「我身上酒氣重,恐怕你會泛噁心。」

我靠近他,摸了摸他的臉頰,或許是我手太冷的緣故,總覺得他臉上是燙的:「以後不要吃這麼多酒了。」

「似乎在發熱?」我補充,「叫一點醒酒祛熱的湯藥吧。」

他順從地點點頭,拉著我的手晃了晃,「都聽你的。」

其實他不聽的。他很討厭喝藥,望著黑沉沉的醒酒湯耍無賴。

「不喝了好不好,太苦了。」

我不說話,他喃喃地說:「太苦了。」

和他的人生一樣。

喝藥吃糖是很無用的做法,你知道了甜,下回就更畏懼苦的,倒不如永遠不懂得蜜糖的味道,苦就顯得沒那麼難捱。

他終究不肯喝,但畢竟吃了太多酒,很好哄,軟著勸幾句就在太清殿睡下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到頭來,誰把秋捱過?

我放不下,把自己投進書冊里,他也放不下,只是一言不發。

他沉默著讓史官送來一卷又一卷竹簡,描著軟金邊的紙箋,軟鋒和硬鋒的狼毫。一盒片銀書籤做得那麼精美,卻混著一片風乾的紅葉,小心翼翼。

後半夜他就發起高熱來,拉著我說胡話。

御醫忙忙碌碌地在偏殿煎藥,我想尋冰水給他揩一揩,他猛地坐起來抓住我。

「不要走。」他惶恐地抱住我,把頭埋下去。

我輕輕撫著他的背:「你病著,快躺好,別又著了涼。」

他抓得更緊,我看不見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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