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關河夢斷·塵暗舊貂裘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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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假若我偏要強求呢。

?

藺琰和司空離是很像的兩個人,針尖麥芒,默契的執拗。

司空離說,人不應該認命。

她說她已經用星盤看到二十年後每個人的結局,但她偏要強求。

藺琰不再告訴我朝中的消息,我像一隻缸子裡的魚,慢慢游向混沌的終點。

「他不想讓你擔心。」司空離說,「你身體很差,連喝藥都要嘔,聽到那些混帳話只會多心。」

「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更不安心。」我低著頭翻書,「我希望能分擔一點。」

彼時我並不知道朝中如何議論我,天子有心,隔斷宮中與外界的來往易如反掌。

藺琰拒絕了父親將我送往出雲觀的提議,也錯過了最好的了結時機,所有的事情不可遏制地向深淵滑落。

我在一個有月光的深夜醒來,他在我身邊睡著,銀紗一樣的柔光落在他臉上,長睫微動,於是我偷偷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他忽然反身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你們不能殺她。」

「阿琰?」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後上下打量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輕聲問,「噩夢嗎?」

他嗯了一聲:「你好好休息。」

後半夜更難受,失眠、浮腫、嘔吐,把他也吵醒了,他揉著眼睛,一隻手輕輕貼在我隆起的小腹上,輕聲哄著:「嬌嬌乖啊,不吵你阿娘了好不好。」

我笑他:「這名字取得小家子氣,恐怕她要怪你。」

「那換一個,昭字你喜不喜歡?是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星。」

睏倦漸漸襲來,他替我掖好被角,一邊絮叨著:「你說昭字好不好呀?」

「好。」我應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自此以後他就認了死理,一定要叫這孩子阿昭,譬如今日我替他研墨,他隨手抽了一冊書,煞有介事地放在案上:「阿昭以後也要多讀一點書。」

「還不知男孩女孩,你就把名字定了。」

「男孩也要從日,不過我還是喜歡女孩。」他沉吟著,又把那冊書放回去,「是《刑范》,講國家重典的,女孩子不要看。」

「我倒希望她能多看政經法史一類的書,不必像我一樣,一生都讓人困在籠子裡。」我在他身邊坐下,「昭星貴重,不知她的命格擔不擔得起。」

「怎麼擔不起?」他笑著,再問便不肯說,年節前他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對我解釋,夜空有了月亮和昭星所以不再暗沉一片,他的光就是我和阿昭。

夜裡我醒過來,身邊空落落的,正殿隱約有人聲。

我披衣起身,聽見藺琰的聲音:「六個月的孩子,若真不要,會傷到大人麼?」

御醫咳了兩聲:「陛下聖明。」

「朕知道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疲累過。

他轉身看見我,擠出一點笑意:

「怎麼起來了,又不舒服嗎?」

群臣進諫,請求清君側,以正天下人倫綱常。

他把我藏在乾元殿的珠簾後,我看見父親站在公卿之首下拜:「臣教女無方,請陛下賜死謝妃。」「愛卿口口聲聲清君側,君側乃為君定,愛卿要替朕決斷,莫非有謀逆之心麼?」

「後宮之人侍奉君側,必為天子嬪妃,請問陛下,謝妃是何身份?」

「她是朕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大殿靜得能聽見風。

庶母?妻妾?

他看向我父親:

「謝妃是你的女兒。」

「臣身為天下清流之表率,理應恪守禮教,謝妃身為先帝嬪妃,侍奉陛下已是大謬,她再誕子,置先帝顏面於何顧,又置天下人的臉面於何處?」父親的聲音緩慢而有力,「朔方事變,謝妃也身處其中,若那孩子有燕北賤血,臣等便是社稷的罪人,請陛下速做決斷。」

群臣讚譽:「謝公高義!」

中原士大夫對貞節有一種近乎刻薄的追求,這種苛待不僅限於女人。

「一臣不事二主,一妻不適二夫」,倘若有臣子陷於敵手,則斷無生還的道理,即便敵軍不殺,也應當一死以報君王,女人也一樣。丈夫死去,無論是否琴瑟和鳴,都應當自盡,才算是貞潔烈婦,倘若再嫁,簡直是不可饒恕,非但亡夫顏面受損,就連眼前的夫婿,也要被人冠以無數污名。

燕北在朔方的姦淫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天下希望經過朔方之役的女人能夠自盡,從而維護禮教的尊嚴。

新帝單獨召見我父親。

「愛卿對自己的女兒毫無憐惜之心麼?」

父親的聲音微微顫抖:「陛下是天下人的表彰,若陛下縱容謝妃,先帝九泉之下,如何能夠安寢?黔首之妻,尚知夫死守節,麻衣之女,亦曉受辱當死,為何我謝禎的女兒,就做出這種苟且私通的不堪之事?」

「她一直說很想念父親……」

父親長嘆一聲:「世人皆知朔方之辱,那麼謝妃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呢?」

玉階下呼聲如潮:「請陛下賜死謝妃。」

他的背影在聲浪里顯得蕭索孤單。

「亦不是沒有兩全之法。」阮征勸他,「群臣在乎的是天子是否有亂倫之子,若這孩子不養在宮裡,也不入玉牒,自然也無人追究。謝妃產子後,陛下可以養在宮外,時時探望,只要不爭名分,眾臣便不會痴纏不休。」

他抬起眼睛,我才發現他也那麼孤單:「阿征,你們常說天家,家在哪裡,常說人君,人在哪裡?天地遼闊,竟沒有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麼?」

?

宮人提著燈,引著貴公子穿過重重宮闕。後宮很少會有男人出入,新帝未置嬪妃,因此比先帝朝稍加寬鬆。

「陛下寵愛謝妃,是因為她很漂亮麼?我在朔方聽說京中多美人。」

「婢子們不敢妄言皇后。」

「陛下已經立後?」貴公子很好奇,「前幾天朝中還說要冊令嫻小姐。」

宮人很為難地低了頭:「謝妃是先帝的一位婕妤,她沒有出宮修行,也沒有得到冊封。陛下說,她就是未來的皇后,如果有人不以皇后的禮儀待她,笞三百。」

男人身形修長,眉眼溫柔,他朝另一個小侍女招招手:「小蘇不騙我,來告訴我她哪裡好。」

叫小蘇的侍女只有十幾歲,眉心揪著紅砂,她貼在貴公子耳邊小聲說:「不過是陪陛下從貧賤到富貴罷了,我們都以為她有啞病,從來不和我們說話——她還受過傷,陛下求著司空國師剜心頭血救回來的,後來落了病根,懷這孩子格外辛苦。」

貴公子輕輕捏了捏侍女的臉,侍女仰著臉笑了。她幻想這位貴公子能向白太后,他的姑母,討自己做一個小小的妾室。

新帝暴戾,宮中人人自危。

而貴公子只是柔柔地笑,小侍女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憐憫。

「這座宮會困死她的。」他說。

他對我說,他會把這孩子送出宮去,每年帶我看她。

他說他請了朔方白氏的公子做她的先生。

我把他的手貼在我的臉頰上,笑著說宮中辛苦,能出宮去,也是福分。

他用指尖碰了碰我的嘴角:「你不要這樣笑,我害怕。」

其實他們不必心急,我的身體已經難以支撐足月生產,八個月的時候我生下一個女孩,醒來的時候他對我笑,眼底一片烏青。

「你抱一抱。」他說,「她很軟的。」

可我沒有力氣,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她安安靜靜的,像是睡著了。

「真的是女孩子啊……」他輕輕吻孩子的額頭,「我等她等了那麼久。」

隔著一重一重的紗幔,貴公子端正下拜,風骨肅然。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白照吾,我對他說:「請你照顧好阿昭,不要告訴他有這樣的母親。」

「阿韞兒……」藺琰抓著我的手。

「她的母親做過父親的養母。這樣可笑可恥的關係,讓阿昭怎麼見人?」我別過頭去,「我不配見她,阿琰你要多去看她。」

貴公子答應一聲,乳母替他接過孩子,他們轉身走遠了,一步一步的,走得很沉,但沒有停歇,像鼓,一錘,又一錘。

「讓我再看一眼吧。」我忽然轉過身,一種莫名的力氣讓我坐起身,又陡然摔倒在軟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抱著我,我的眼淚弄髒了他的衣服, 我伸手去擦,他吻我,擦我的眼淚, 說會好的,都會好的,等他勝了燕北, 就說這孩子受破軍星命眷顧,把她接回來。

「一個女孩子,社稷啊什麼的,都怪不到她身上, 很容易的,再等一等。」

我伸手碰他的臉頰, 隱隱的濕潤,我往他懷裡縮, 說你不要哭啊, 我不難過的,等長樂和阿昭一起回來, 一切就都好啦。

?

生產那晚我喊他的名字,喊阿娘的名字,喊哥哥, 沒有人應我,我不知道的是,那一天所有的小星都消失了, 天空是一片暗沉色,北天垣正中有一顆巨大的黑星,幾乎代替了月亮的位置。

那顆星叫做影, 禍亂之星, 已經三百年沒有出現在天空中。

「亡國異兆。」老臣涕淚縱橫,「請陛下決斷。」

新帝拔出天樞殿中的王劍,一劍劈斷了案上的玉環:「再有妄言,有如此環。」

那個夜晚,鎮北發生了地震,九原河因暴雨決堤, 御獸館中的豹子咬碎了同伴的喉管,司空離甚至不肯扔出算籌, 一切都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眾臣議論, 要求賜死這個孩子,白照吾擋在群臣面前, 說事在人為而非天意,他會承擔師範之職,讓這孩子長大成人。

「影星是天命禍星, 天命的意志, 白相也能夠違逆嗎?」

他剛要展開議論,天空忽然亮了起來, 一顆巨大的星星拖著火墜落, 割裂南北兩片天空,黑星之南,昭星閃耀在南天垣正中。

昭影不相逢,象徵興盛和衰亡的星辰史無前例地同時照耀大地。

「司空國師, 這樣的天象……是什麼意思?」

「它的意思是,這個孩子的命,要由她自己定。」

-第十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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