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見到藺琰是在一個雷雨天。
「燕北承認在戰爭中造成了某些過量的傷亡,但希望中原皇帝諒解,戰爭中的損傷是不可避免的。」
「中原皇帝應該知道,燕北統一之戰有大量牲畜被殺,血染紅了整條斷雲河,所以現在也叫作緋河,這就是戰爭的不可控。」元旌把議和的文書推過去,眉目間殊無歉意,「燕北願意為此進行賠償,如果中原同意議和,鐵騎會立刻退出朔方。」
藺琰垂著眼睛,目光聚焦在一卷細雪箋上,旒珠下垂,看不清他的視線,只有那張紙在微微地顫動。
「他們不是牲畜。」他的聲音壓抑著怒氣。
「重弩營找到了您的妹妹和……嬪妃。」元旌似乎在斟酌用詞,「她們可以佐證。」
是的,佐證。
眼裡有灰影的蠻族少年扛著三尺二的細刀:「請謝妃注意遣詞,否則我不能保證公主的生命安全。」
四個女人里只剩下我和長樂,沒有人在乎一個小宮女,阿姚的傷太重,強撐數日,在某個不見曙光的清晨梗著一口氣,眼睛無望地看著天。
「……你阿元妹妹的孩子,身份很貴重,再沒有人敢欺負她。」
「那麼我就放心了。」她的眼神一點點散掉了,「可是她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呢?」
「阿嫂你不要聽他們的話。」長樂對我說,眼神卻看著諶羽,「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對得起他們,我母妃,阿姚,還有那些死去的人。」
硃紅色的帷幔被揭開,燕凜把玩著手裡的瓷杯:「她說的話,你會信麼?」
藺琰沒有抬頭,我看到他的手微微一抖,紙上平添了幾份皺痕。
這時候不應該相見的,國不堪,家不堪,人也不堪。
「朕在聽。」他的聲音似乎波瀾不驚。
雨珠翻起土腥的味道,城郊的煙塵匯成塵霾。
「妾看到的,就是燕北毀盟南下,濫行屠殺,無論燕王如何否認,都是確鑿的事實。」
仿佛每個字都帶著血,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
「我們都會記得,每個人。」
「不。」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謝妃養在深閨,不懂得兩國交戰死傷固然。妾亦在朔方,可證死傷者皆為兵眾,燕北不得已而殺之。」
「燕明儀。」我片刻怔然,「你怎能……」
「妾是中原孝成皇帝欽封的賢妃,也是燕王的姑母,只述眼見之實。」
刀鳴錚然,珠簾響動,長樂的眼神冷得讓人心寒,隱約有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無聲無息,然而她是在笑的,笑得哀婉而清麗。
「你為什麼不死呢?」她對賢妃說,「你知道我很擔心你嗎?」
「對不起。」
長樂猛然回頭,那雙冷得像玉的眼睛盯著燕凜,燕凜臉上浮現出一點淡淡的笑意:
「不疼了?」
「燕王殿下,國可以欺,天不可欺。」長樂的眼神幾乎要把他穿透,「您不必以我的性命威脅任何人,若燕王殿下留我性命的代價是要哥哥否認朔方之事,我可以立即就死。」
議和的條款里明明白白寫著,皇帝承認朔方無屠戮之事,燕王以王駕之禮送還帝姬,據說燕王嚮往王化,以文明開化之國自居,不願背負野蠻的名聲,所以添上了這一條。
短暫的沉默,長樂忽然轉身,撞向諶羽的刀鋒。
「藺長樂!」
燕凜笑意消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著長樂,片刻沉默,然後揮了揮手,示意諶羽收刀回鞘。
「你說得對,燕北就是野蠻之國。」他看著所有人,殊無笑意,「那麼這一條可以改,兩國既然盟好,就請中原皇帝擇日送長樂帝姬來燕北和親。」
寂靜如死,燕凜一字一頓,似乎要讓所有人都聽得明白:
「孤要藺長樂做側王妃。」
突然的變故讓議和暫時中止了。
「我朝有過帝姬下嫁的先例。」阮征的身影在帷幕中顯得模糊,「若帝姬下嫁可以暫緩戰端,臣以為可以允准。」
「他要長樂做他的妾室。」藺琰一把抓起茶盞砸過去,碎瓷迸裂,聽得人心頭一顫,「燕北的妾,是可以通買賣的。」
「帝姬聰慧,遵從大局對她來說,想必不是難事。」
「阿征你忘了麼?小的時候你在京城見過燕凜,他這種人又陰又狠,怎麼會在乎長樂的生死?」他的眼睛黑而深,凌厲森然,「朕說過會保護所有人,她是我的妹妹,你明白嗎?」
「臣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阮征抬起頭,「天下百姓也有妻兒弟妹,陛下不可為私情貽誤大事。」
「拒議不可嗎?」他的聲音帶著不可察的顫抖,「鎮北軍有萬人之眾,朕可以立即手詔天下勤王,我們有一戰之力。」
「拒議?陛下憑恃什麼呢?盤根錯節的世族,鎮北一役後的殘軍,還是無事勾心鬥角臨危棄城而逃的節度?」阮征低聲道,「這是國辱,陛下心中不平,厲兵秣馬,三五年後打回去,以血還血,也便罷了。」
「真到了那一天,你讓長樂怎麼辦?」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朕詔她來,若她不願,就戰,興亡的責任在我們,不在我妹妹的姻緣上。」
長樂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推開上前攙扶的侍女,一步一步走進了大殿。
她揚起臉,直視自己的兄長,兩個人針尖麥芒,氣氛有些微妙。
藺琰故作平靜地喝茶,眼神偶爾掃過自己的妹妹。
「你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麼。」
長樂比我預想中的更為從容:「我同意。」
「阿征你聽到了。」他的眼睛寒涼,「帝姬說同意一戰,不做燕北的妾室。」
「請陛下三思。」阮征轉頭看向長樂,「帝姬應該明白,我朝再戰,至少需要籌備三年,殿下安享四方朝貢,現在是回報的時候了。」
他的冷漠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像箭,一支一支扎穿十五歲的長樂。
他分明在說,你已經預支了後半生的歡愉,現在豈有後悔的道理?
「夠了。」藺琰忽然起身,「阿征你常說皇帝應該翼護天下臣民,如果朕連自己的妹妹也不能保護,還有什麼臉面做皇帝?」
「微臣告退。」阮征低下頭,神色不明,「希望帝姬能深明大義。」
?
燕凜是第一個要求中原帝姬做妾的諸侯王,帝姬遠嫁是被所有貴族視作恥辱的事情,更遑論為妾,這是燕北送給中原的一記耳光。
侍女已經被趕走,風掀起輕紗,雨聲是天河下墜的潮水。
藺琰一步步從御座上走下,令人意外的,他沒有再提任何關於燕北的事情,只是緩緩蹲下身,伸手抬起長樂帶著淚痕的臉,然後輕輕拭去長樂眼角的一滴淚:
「不哭了,我很討厭女孩子哭的。」
「我可以嫁。」長樂抓著他的衣袖,「哥哥你還記得麼,小時候我們吵架,你說我克親,要我離你遠一點,現在也算應驗,可見天子一言九鼎,不是妄聞。」
「那是我胡說的,你要是生氣,也來罵我。」他看著長樂,「我們可以戰,鎮北一役雖然損傷慘重,但多年的國本還在。」
「若戰敗會如何?」長樂打斷了他的話,「我嫁過去,是最合適的選擇。」
「你別任性。」
「你憑什麼訓誡我?你不過是個女奴的兒子……」
「藺長樂!」他揪長樂的衣襟,把她拽起來,「現在不是你說氣話的時候,燕北貴族取樂甚至可以互贈妾室,你嫁過去……會死的。」
長樂捂著心口,似乎痛得厲害,他做錯事一樣放開手,殿外的黑鴉忽然叫了一聲。
「你在承天門對哥哥們一點都不心軟,為什麼現在狠不下心?」長樂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鬆快的笑容,「方才阮侯說厲兵秣馬至少要三年,我會為哥哥盡力拖延,這是我作為帝姬,為家為國最後能做的事了。」
他的聲音低下來:「長樂你不是帝姬,你知道嗎?」
她點頭:「我很早就知道了,柳姑娘告訴我的。」
「所以你不需要承擔這些。」
「不。」長樂抬起頭,附在他耳邊小聲說著,然後眨了眨眼睛,「哥哥你幫我保守秘密,我答應去和親,很公平的。」
「燕凜若知道你為中原傳送情報,一定會殺了你,你不能冒這樣的險。」
「燕明儀能做,我也能做。」長樂含了報復的笑意,「我是她養大的,學得會。」
燕王幾乎以昭告天下的形式告訴中原,燕明儀用十五年換來了燕北在朔方的勝利,令人疑惑的是,和約里從未提及要求明儀公主北歸之事,仿佛在默示中原「任君處置」。
長樂伸出手,捧住哥哥的臉,大袖滑落,她的手腕瑩白如玉,淡淡的香氣讓人覺得安心。沉默了一會兒,長樂笑了笑,認認真真地說:
「哥哥你要記住我啊,以後就見不到了。」
她笑起來很漂亮,讓人想起所有燦爛的煙霞,像一個王朝最後的收梢。
「陛下以後不要任性,無論為誰,有多重要,都不可把私情放在國家之上,不然一定會犯錯的……天家無情,或許就是這樣的道理。」
「我會努力為陛下爭取三年的和平,或者更久,但我不想老死在燕北,陛下討伐燕北,記得帶我回家。」
「陛下還要明白,真心假意本不分明,長樂知道陛下待人真心,但也要防人算計,無論是對謝妃還是阮侯,陛下的信任都已經過分了。」
他輕聲辯解:「我想讓他們過得好一點……」
長樂用一根手指封住他的唇:「最後求陛下一件事情,可以麼?」
「我答應你。」
「我聽說千年大樹,從外砍來,一時砍不倒,若樹心被蟲蟻啃噬,早晚會腐爛朽敗,我們也是一樣的。燕北亡我之心天日可見,斷斷不能再自相殘殺。陛下在承天門已經誅殺了三位兄長,希望您能善待剩下的哥哥們。」
「好。」
長樂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離開大殿,殿門外是茫茫的雨霧,像前瞻後顧望不到出路的來日。她緩緩撐開傘,傘紙上的霜花枝寂寞蕭索。
「忽然想問哥哥,今天說不要我和親,究竟是激將計法,還是真的為我好?」
「很久以前只是利用,但後來……」
「不用說了。」她說,「謝謝你,再見。」
長樂遠遠地嫁了。
雖然是側室,燕凜卻親自騎著白馬來接,也算很有顏面。
在後世史官的筆下,燕凜作為君主的成就遠遠高過藺琰,蒼原在他的王旗下達成了統一,他的鐵騎將數次度過群玉山,箭雨遮蔽整個天空。
「亂世為燕凜而生」,燕北史官毫不吝嗇溢美之詞,「天生我王,照臨四方。」
他出生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
巫師說,長生天在上,燕北有了自己的新王。
他有懦弱的父親,強勢的姑母,令人唏噓的妻室,他年少時蒼原要送年輕女人到中原為妾,他過世時,燕北成為中原皇帝心頭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