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燕凜。許多年前,他是一個張揚得幾乎狂傲的孩子,縱白馬數踏過整個蒼原迎娶自己的側妃,帶著一柄註定劈開亂世的刀。
那一年他只有二十歲。
沒有人看好這場婚事,無論男女,凡通人事者,掩面而哭,深以為恥。
諷刺的是,長樂遠嫁前發了高熱,燒得昏昏沉沉,許多人猜測她是假病逃婚,就連燕凜也數次催促,那時候我聽到一種論調,說長樂在燕北大營已經受到燕王寵幸,所以燕王才執意求娶。
「一個失去貞節的帝姬,有什麼拒絕遠嫁的資格?」
賢貞太妃也跟隨長樂回到燕北,先帝清譽為上,沒有人願意承認她是間諜,長樂看著養母的眼睛,很久才說出一句:「你可以回燕北去。」
燕明儀對她說:「我對不起你,但燕北是我的家。」
「沒關係,請你轉告燕凜,我來要他的命,讓他小心。」
這話說得逾矩且輕率,很容易引起燕北的警惕,但萬幸,燕明儀沒能把這句話帶到燕北。
人們擅長在屍骨之上塗脂抹粉,把庸俗的變成傳奇,把高貴的貶入塵埃。
我早應該想到,燕北把她的身份告訴中原,是盼望她能死在中原,這樣她就是壯烈而完滿的。但中原竟然允准她回到家鄉,這讓燕凜狐疑滿腹。
為什麼中原肯放你回來?你是否為保性命改投中原?
你欺騙過中原皇帝,焉知不會誆騙燕北君王?
你活著回來,是否證明燕北的取勝來自女人的裙擺,王上與主君的威儀又在何方?
所以燕凜對元旌說:「殺了她。」
元旌神色不明,抓起鐵弓塞到諶羽手裡:「聽王上的命令。」
諶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養父心思縝密,很少犯這樣的錯誤,但仍然低聲解釋:「父親忘記了?我有眼疾,從未習過弓弩。」
元旌站在他身後,忽然發瘋一樣握著他的手拉開長弓,箭矢破空,諶羽覺得自己的視野無比清晰,幾乎可以看到燕明儀凝固的嘴角,帶著回鄉的喜悅與對故土的思念,血在她的胸口開出一朵極艷的花。
「父親……」
他剛要說話,看到養父踉蹌著上馬,然後離開了,他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的背影很蕭條。
「那麼,我等公主回來。」
一股甜腥氣用咽喉湧上來,元旌恍惚間看到一個年輕的孩子,抱著劍,眉峰一挑,說我等你,你回來,我們就在一起。
她從馬上摔下來,藕荷色的紗划過潤濕的風,他忽然覺得那是馴馬的鞭子,從前老可汗得到一匹無人能馴的烈馬,年紀小小的明儀公主就站出來,抓著浸油的鞭子和鐵匕,說:「鞭笞之,不馴則殺」,後來那匹馬真的服服帖帖地跟著小姑娘了。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想他是做夢了,可恍惚就在昨天,蒼原諸部大宴上,十五歲的儀格格用紅紗纏著劍跳舞,如羿射九日,光華繚亂。
「絳唇珠袖兩寂寞啊。」他輕聲說,儘管他並不懂中原的詩。
天地在他視野盡頭擁吻,這是元旌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瑰麗的女人。
長樂遠嫁的那天也下著雨,這是中原祈求數月的天氣。
這雨下得已經晚了,最好的時節已經過去。
車馬和紅色的喜幡在風中招展,藺琰站在宸極閣下眺,一動不動,平靜得像一尊雕塑。
「帝姬高義!」士大夫和百姓在雨中下拜。
他們上書說帝姬享天下供養定要和親,唇齒間議論著她的清白,竊望著她能為帝朝換來短暫的和平,每個人都盼著她走,她似乎也沒有理由不走,一個女人能暫時保護天下百姓,是值得的。
她在細雨中回頭,仿佛在尋找某個人,視線掃過他,也掃過我,但從未停留。
最後她對著茫茫煙雨勾起唇角:
「那麼,我走了。」
沒有人回答。
嗩吶起,四野合紅紗,頌聲震動宮闕。
「帝姬高義!」
國恥是真,權衡是真,逼迫是真,唯有高義,不是高義。
她病重的時候喃喃:「我不要深明大義,哥哥你救我。」
就在漫天漫野的紅里,我看見藺琰忽然彎下腰,一隻手扶住玉欄杆,嘔出一口血。
「陛下!」
「我沒事,阿韞兒你別擔心。」他擺了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事之秋,照顧好自己。」
誠然是多事之秋。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時常感到睏倦和乏力,平日要擁著很厚的白狐裘才敢出門,冷風像燕刀的脊背,沿著人的骨縫刮。
司空離抱來一匣子奇奇怪怪的藥,扔給宮人們撿擇:「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外面那些議論又實在可惡。」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小時候母親只許我看賢貞順服的書,只教我侍奉君上的道理,現在我懂得了。」我往一團白狐絨里縮了縮,「我但凡能自主,絕不甘心在此困守一生。」
桃花開的時候,我替藺琰讀摺子,他好整以暇地聽,一邊罵著世族子弟尸位素餐,等到秋風起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無召踏入太清殿。
兄長一次次囑託我,要揣度陛下的心意,要讓陛下聽你信你,無論對錯,都要護著家裡。有一次我接到書信,封痕卻是新的,展開一看,問的是藺琰的動向。
那晚我驟然驚醒,正對上他的眼睛,他替我掖了被角,輕笑著貼近我耳邊:
「別騙我。」
帳頂上金雀銜枝的紋樣無比清晰,清晰得如同我的命運。
一隻被扭斷翅膀的雀,飛不得,逃不得,籠子換了主人,我依然是一隻不能飛的雀。
「不怪你。」她說,「世道如此,阮瑗那樣的女人,反倒成了異類。」
我伸出手,她替我把脈,臉色微微變了變:「你有孩子了。」
下一句話是:「要嗎?」
我心裡雪白鋥亮划過兩個字。
孽種。
「你請他來,我問他。」
藺琰神情平靜,他揮揮手讓司空離出去,然後傳了兩個御醫。
「真的啊……」他抓了抓頭髮,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是我的?」
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似乎明白自己的問話太蠢,低頭笑了:「朝議聽了一半,以為你生了病,急著來看你。事情還沒有議完,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阿琰你高興麼?」
他點點頭,又搖頭,最後依然是笑,認認真真看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嘴上不說什麼,但乾元殿的內監一刻鐘里來了三次,問我想要什麼吃,又問午後願不願意去御花園散心,最後又傳陛下的口諭,說不許我輕易走動。
大臣們發現,年輕的皇帝顯然沉湎於某種巨大的喜悅,因此對議事心不在焉。其中一些人在白髮蒼蒼時回憶起新帝,仍然感到嘆惋,這個年輕人的輕率似乎為他的命運划下了同樣的收梢。
那天議的是朔方節度棄城案,他是九王藺珩的岳丈,得九王擔保才任此要職。大臣們一致認同應當對他本人執行族誅刑罰,卻在對九王的處罰上議論紛紛。
「根據《連坐法》,陛下應當流放九王。」阮征低聲提醒。
「九哥有腿疾,蠻荒險惡,外封也就罷了。」
「這樣會留下禍患。」
「朕兄長不多,想留下他。」新帝起身離開,「今日有要事,罷議。」
「真是禍水啊……」大臣們在出宮的甬道上低聲議論。
阮征回頭看向空蕩蕩的御座,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看來你並不適合做皇帝。」
宮門響動,藺琰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撞倒了門口的花樽。
我打趣他:「要做父親的人了,怎麼還笨手笨腳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小腹:「感覺沒什麼不一樣……」
「才兩個月。」我見他怔怔地出神,側過臉親了親他,「在想什麼?」
「不想讓她和我小時候一樣。」他輕輕把我攬進懷裡,「你說她會不會不喜歡我,我那時候就很不喜歡先帝。」
「你要對她好一點。」我的聲音低下去,「我沒有名分的,她只有你。」
「會是女孩子吧?」他垂著眼睛,氣息溫柔,「多像你一點,誰敢欺負她,我就和他拚命。」
?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我的家人不要我了。
我的母親在這個月去世,長嫂代替她執掌家政,榮國公府與我幾乎斬斷聯繫,而朝野內外上書請令嫻為後的摺子雪片一樣飛進太清殿。
年輕的皇帝在深夜召見榮國公謝禎。
「愛卿也奏請朕將謝妃送去出雲觀麼?」
「臣為陛下清譽著想。」
「愛卿還是對女兒仁慈啊,朕已經閱到要賜死謝妃的摺子了。」
「亂倫苟且,魅惑君上,是臣教女不善。」老人眼中閃過一絲不舍,旋即肅然,「若陛下要賜死謝妃,臣亦拜服。」
「謝妃已有身孕。」
「臣上奏正為此事。謝妃是孝成皇帝的嬪妃,也是陛下的庶母,她與您若有子嗣,便是讓天下清流蒙羞。」
「朕聽說愛卿在府中時很疼愛謝妃。」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現在愛卿請立令嫻小姐為後,卻要朕逐走謝妃,是否太過偏心?」
「陛下曾經與臣密約,未來的皇后出自謝氏。」
在朝堂勢力被打亂後,謝家儼然成為清流與世族的領袖,謝家子弟多以「天子家戚」自居,京中側目。
皇帝拍案而起:「謝妃也出自謝氏,立她有何不可?」
「天理人倫在上。」老臣直立不讓,「陛下若不喜歡令嫻,謝氏宗族還有其他女兒,唯獨謝韞不可。」
皇帝默然。
謝楨的背影在空蕩的大殿中顯得格外蒼涼。
「陛下若放謝妃出宮,或許她還有一線活路,若強求她在身邊,恐怕適得其反——陛下難道不知京中如何議論她麼?阿韞兒又是那麼聰明的孩子。」
沒有人聽到無人之巔皇帝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