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關河夢斷·塵暗舊貂裘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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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燕凜。許多年前,他是一個張揚得幾乎狂傲的孩子,縱白馬數踏過整個蒼原迎娶自己的側妃,帶著一柄註定劈開亂世的刀。

那一年他只有二十歲。

沒有人看好這場婚事,無論男女,凡通人事者,掩面而哭,深以為恥。

諷刺的是,長樂遠嫁前發了高熱,燒得昏昏沉沉,許多人猜測她是假病逃婚,就連燕凜也數次催促,那時候我聽到一種論調,說長樂在燕北大營已經受到燕王寵幸,所以燕王才執意求娶。

「一個失去貞節的帝姬,有什麼拒絕遠嫁的資格?」

賢貞太妃也跟隨長樂回到燕北,先帝清譽為上,沒有人願意承認她是間諜,長樂看著養母的眼睛,很久才說出一句:「你可以回燕北去。」

燕明儀對她說:「我對不起你,但燕北是我的家。」

「沒關係,請你轉告燕凜,我來要他的命,讓他小心。」

這話說得逾矩且輕率,很容易引起燕北的警惕,但萬幸,燕明儀沒能把這句話帶到燕北。

人們擅長在屍骨之上塗脂抹粉,把庸俗的變成傳奇,把高貴的貶入塵埃。

我早應該想到,燕北把她的身份告訴中原,是盼望她能死在中原,這樣她就是壯烈而完滿的。但中原竟然允准她回到家鄉,這讓燕凜狐疑滿腹。

為什麼中原肯放你回來?你是否為保性命改投中原?

你欺騙過中原皇帝,焉知不會誆騙燕北君王?

你活著回來,是否證明燕北的取勝來自女人的裙擺,王上與主君的威儀又在何方?

所以燕凜對元旌說:「殺了她。」

元旌神色不明,抓起鐵弓塞到諶羽手裡:「聽王上的命令。」

諶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養父心思縝密,很少犯這樣的錯誤,但仍然低聲解釋:「父親忘記了?我有眼疾,從未習過弓弩。」

元旌站在他身後,忽然發瘋一樣握著他的手拉開長弓,箭矢破空,諶羽覺得自己的視野無比清晰,幾乎可以看到燕明儀凝固的嘴角,帶著回鄉的喜悅與對故土的思念,血在她的胸口開出一朵極艷的花。

「父親……」

他剛要說話,看到養父踉蹌著上馬,然後離開了,他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的背影很蕭條。

「那麼,我等公主回來。」

一股甜腥氣用咽喉湧上來,元旌恍惚間看到一個年輕的孩子,抱著劍,眉峰一挑,說我等你,你回來,我們就在一起。

她從馬上摔下來,藕荷色的紗划過潤濕的風,他忽然覺得那是馴馬的鞭子,從前老可汗得到一匹無人能馴的烈馬,年紀小小的明儀公主就站出來,抓著浸油的鞭子和鐵匕,說:「鞭笞之,不馴則殺」,後來那匹馬真的服服帖帖地跟著小姑娘了。

他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想他是做夢了,可恍惚就在昨天,蒼原諸部大宴上,十五歲的儀格格用紅紗纏著劍跳舞,如羿射九日,光華繚亂。

「絳唇珠袖兩寂寞啊。」他輕聲說,儘管他並不懂中原的詩。

天地在他視野盡頭擁吻,這是元旌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瑰麗的女人。

長樂遠嫁的那天也下著雨,這是中原祈求數月的天氣。

這雨下得已經晚了,最好的時節已經過去。

車馬和紅色的喜幡在風中招展,藺琰站在宸極閣下眺,一動不動,平靜得像一尊雕塑。

「帝姬高義!」士大夫和百姓在雨中下拜。

他們上書說帝姬享天下供養定要和親,唇齒間議論著她的清白,竊望著她能為帝朝換來短暫的和平,每個人都盼著她走,她似乎也沒有理由不走,一個女人能暫時保護天下百姓,是值得的。

她在細雨中回頭,仿佛在尋找某個人,視線掃過他,也掃過我,但從未停留。

最後她對著茫茫煙雨勾起唇角:

「那麼,我走了。」

沒有人回答。

嗩吶起,四野合紅紗,頌聲震動宮闕。

「帝姬高義!」

國恥是真,權衡是真,逼迫是真,唯有高義,不是高義。

她病重的時候喃喃:「我不要深明大義,哥哥你救我。」

就在漫天漫野的紅里,我看見藺琰忽然彎下腰,一隻手扶住玉欄杆,嘔出一口血。

「陛下!」

「我沒事,阿韞兒你別擔心。」他擺了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事之秋,照顧好自己。」

誠然是多事之秋。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時常感到睏倦和乏力,平日要擁著很厚的白狐裘才敢出門,冷風像燕刀的脊背,沿著人的骨縫刮。

司空離抱來一匣子奇奇怪怪的藥,扔給宮人們撿擇:「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外面那些議論又實在可惡。」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小時候母親只許我看賢貞順服的書,只教我侍奉君上的道理,現在我懂得了。」我往一團白狐絨里縮了縮,「我但凡能自主,絕不甘心在此困守一生。」

桃花開的時候,我替藺琰讀摺子,他好整以暇地聽,一邊罵著世族子弟尸位素餐,等到秋風起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無召踏入太清殿。

兄長一次次囑託我,要揣度陛下的心意,要讓陛下聽你信你,無論對錯,都要護著家裡。有一次我接到書信,封痕卻是新的,展開一看,問的是藺琰的動向。

那晚我驟然驚醒,正對上他的眼睛,他替我掖了被角,輕笑著貼近我耳邊:

「別騙我。」

帳頂上金雀銜枝的紋樣無比清晰,清晰得如同我的命運。

一隻被扭斷翅膀的雀,飛不得,逃不得,籠子換了主人,我依然是一隻不能飛的雀。

「不怪你。」她說,「世道如此,阮瑗那樣的女人,反倒成了異類。」

我伸出手,她替我把脈,臉色微微變了變:「你有孩子了。」

下一句話是:「要嗎?」

我心裡雪白鋥亮划過兩個字。

孽種。

「你請他來,我問他。」

藺琰神情平靜,他揮揮手讓司空離出去,然後傳了兩個御醫。

「真的啊……」他抓了抓頭髮,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是我的?」

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似乎明白自己的問話太蠢,低頭笑了:「朝議聽了一半,以為你生了病,急著來看你。事情還沒有議完,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阿琰你高興麼?」

他點點頭,又搖頭,最後依然是笑,認認真真看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嘴上不說什麼,但乾元殿的內監一刻鐘里來了三次,問我想要什麼吃,又問午後願不願意去御花園散心,最後又傳陛下的口諭,說不許我輕易走動。

大臣們發現,年輕的皇帝顯然沉湎於某種巨大的喜悅,因此對議事心不在焉。其中一些人在白髮蒼蒼時回憶起新帝,仍然感到嘆惋,這個年輕人的輕率似乎為他的命運划下了同樣的收梢。

那天議的是朔方節度棄城案,他是九王藺珩的岳丈,得九王擔保才任此要職。大臣們一致認同應當對他本人執行族誅刑罰,卻在對九王的處罰上議論紛紛。

「根據《連坐法》,陛下應當流放九王。」阮征低聲提醒。

「九哥有腿疾,蠻荒險惡,外封也就罷了。」

「這樣會留下禍患。」

「朕兄長不多,想留下他。」新帝起身離開,「今日有要事,罷議。」

「真是禍水啊……」大臣們在出宮的甬道上低聲議論。

阮征回頭看向空蕩蕩的御座,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看來你並不適合做皇帝。」

宮門響動,藺琰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撞倒了門口的花樽。

我打趣他:「要做父親的人了,怎麼還笨手笨腳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小腹:「感覺沒什麼不一樣……」

「才兩個月。」我見他怔怔地出神,側過臉親了親他,「在想什麼?」

「不想讓她和我小時候一樣。」他輕輕把我攬進懷裡,「你說她會不會不喜歡我,我那時候就很不喜歡先帝。」

「你要對她好一點。」我的聲音低下去,「我沒有名分的,她只有你。」

「會是女孩子吧?」他垂著眼睛,氣息溫柔,「多像你一點,誰敢欺負她,我就和他拚命。」

?

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我的家人不要我了。

我的母親在這個月去世,長嫂代替她執掌家政,榮國公府與我幾乎斬斷聯繫,而朝野內外上書請令嫻為後的摺子雪片一樣飛進太清殿。

年輕的皇帝在深夜召見榮國公謝禎。

「愛卿也奏請朕將謝妃送去出雲觀麼?」

「臣為陛下清譽著想。」

「愛卿還是對女兒仁慈啊,朕已經閱到要賜死謝妃的摺子了。」

「亂倫苟且,魅惑君上,是臣教女不善。」老人眼中閃過一絲不舍,旋即肅然,「若陛下要賜死謝妃,臣亦拜服。」

「謝妃已有身孕。」

「臣上奏正為此事。謝妃是孝成皇帝的嬪妃,也是陛下的庶母,她與您若有子嗣,便是讓天下清流蒙羞。」

「朕聽說愛卿在府中時很疼愛謝妃。」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現在愛卿請立令嫻小姐為後,卻要朕逐走謝妃,是否太過偏心?」

「陛下曾經與臣密約,未來的皇后出自謝氏。」

在朝堂勢力被打亂後,謝家儼然成為清流與世族的領袖,謝家子弟多以「天子家戚」自居,京中側目。

皇帝拍案而起:「謝妃也出自謝氏,立她有何不可?」

「天理人倫在上。」老臣直立不讓,「陛下若不喜歡令嫻,謝氏宗族還有其他女兒,唯獨謝韞不可。」

皇帝默然。

謝楨的背影在空蕩的大殿中顯得格外蒼涼。

「陛下若放謝妃出宮,或許她還有一線活路,若強求她在身邊,恐怕適得其反——陛下難道不知京中如何議論她麼?阿韞兒又是那麼聰明的孩子。」

沒有人聽到無人之巔皇帝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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