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隕星時代·山河表里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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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笑得很開懷,阿姚悄悄貼過去,在阿元耳邊小聲說:「我給你取個中原名字吧,不要告訴他們你是燕北人,宮裡不喜歡燕北人。」

阿元偏著頭,黑而深的眼睛輕輕一眨。阿姚用銅釵沾著水,在桌角寫了一個遙字。

「就叫這個,和我的姓一樣讀法,好不好?」

?

「娘娘把藥喝下去吧,溫了三次,再溫,藥性就不好了。」阿姚勸我。

我點點頭,一狠心,把藥喝下去,捂著嘴咳了兩聲。月夜裡的朔方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寂靜,這種寂靜比破城的嘈雜更為可怕。長樂害怕,一定要賢妃和我都在四海承平殿陪她,這時候已經睡下了。我小聲問:「後來她去哪裡了,你已經是尚藥局的女官,按宮規可以把她調在身邊。」

「我不知道。」阿姚說,「大概在宮裡,就是您來的地方,大家都說您是體恤下人的好主子——您有沒有她的消息?」

?

變故發生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內監在嬤嬤送去德妃宮裡的藥里驗出了鴆羽毒,儘管她從未見過鴆鳥,還是被慎刑司帶走拷問。

阿姚很害怕,嬤嬤只要推罪給自己這個便宜女兒,就可以脫掉主謀的罪名。

「沒有。」嬤嬤抬起血肉模糊的臉,「只有我自己。」

那時候她覺得這個老婆子真是傻透了,為了一點賞錢做這種賠命的活計,況且自己又不是她的親女兒,她安慰自己這不過是死了一個市儈貪財的老女人,但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嬤嬤回來了,用生了繭的手指輕輕彈她的額頭,說真貪睡啊,快起來做活,攢了賞錢給阿姚聘個好夫家。

她猛然驚醒,「媽」,她哭著伸手。

嬤嬤是杖刑死掉的,阿姚沒敢去看最後一眼,她年紀小,性子直,得罪過很多人,沒了乾娘,自然是人人可以輕賤,更何況乾娘的罪事關德妃。

她被罰過跪,用冬天的雪水洗衣服,手上的傷在冰水裡凍得麻木,被扣俸,女伴們也不再和她親近,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離她。

元遙從馬場回來,用野生的藥草給她抹傷,馬場新來的管事也很不喜歡這個話少的女奴,動輒打罵,但元遙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終於有一天,阿姚看到她身上的傷,氣極:「我替你出氣去。」

「不要。我是奴隸,受一點罵,應該的。」

「呸,我只知道善惡有報。」

「不要生氣啦,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元遙摸摸她的頭,「要活著,他們看不起……不要緊的……」

皇帝再次駕臨是在兩年後,內監說天馬已被馴服,可以用於祭祀祖宗。

阿姚受了刑,罪名是偷盜,有人汙衊她偷竊藥材,她嗓子都喊啞,也沒能改變什麼。

宮裡的黑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認為你是對是錯。

阿姚被扶回來的第二天就發了高熱,管事不許人替她請醫,也沒有藥,她渾身沒有力氣,扯著笑對元遙說:「也許我快死啦,這個小廂房裡原來有三個人,以後就只剩下你了,你是對的,我忍不下來,就招恨。」

元遙不說話,用微涼的手指替她順了順碎發。馬上就是大祀典,牽馬的女奴也要穿得格外隆重,元遙那件大裙子是用赭紅色的棉線做的,像雪地里零星的紅梅花。她轉身離開,仿佛已經下定某種矢志不渝的決心。

白馬上高台時,低頭舔了舔元遙的手,文官看見白馬的眼睛裡墜下淚,於是寫賀表讚頌先祖的仁德感動了牲畜。祀典結束後元遙也哭了,她的塤聲只能馴服這一匹馬,因為她親眼看著它從小馬駒長成駿馬,每次自己難過,白馬就低下頭碰一碰她的手,像中原所有名貴的貓。

但她花了兩年時間教它順從,然後親手把它送到祀台上去,看著男人用刀割下它的血肉,血潑在玄色的王旗上,是不明狀的暗影。

天下有太多這樣的事情了,權力在你的頭上投下陰影,它帶走你某件心愛的東西,然後捏碎,你不能保護也不能反抗,只能對它說對不起。

說對不起,遇上我這樣平庸的人。

「又是你,你在哭。」男人居高臨下,「名字,告訴朕。」

「阿元。」

「原來你會說話。」皇帝心滿意足地笑了,「你很漂亮,有沒有人告訴你?」

「謝謝陛下抬愛。」

「抬愛你的地方還有的是呢。」皇帝大笑,他很滿意這個朦朧的女人,或者說這根本就是個孩子,年紀小,瘦而高挑,他今年已經過了三十歲,卻忽然對青嫩的小女人情有獨鍾。他有鍾愛的女人,可是她也漸漸失去了年輕的風情,十八歲的女孩永遠是美的,連帶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歷史開了一個冰冷的玩笑,根據記載,孝成皇帝在先祖祀典結束後飲酒半醉,臨幸了一個姓元的女奴,這在禮法上被視為不敬祖宗。御史的參奏讓皇帝迅速清醒,他是個很會原諒自己的男人,將一切罪孽歸於元氏的勾引,並不再寵幸她。但不久後元氏被證明懷有身孕,皇帝思量許久,嘆了一口氣,下旨封她做御女,跟隨他回到京城去。

專寫後宮情事的小說家認為,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美貌女奴,用扭動的腰肢和玉一樣的容貌魅惑皇帝的心,但阿姚告訴我,元遙只問了很簡單的一句話。

「陛下可以賞賜我錢和藥材麼?」

阿姚病好的時候,皇帝已經要起駕回宮了,元遙來見她最後一面。

「不要讓別人欺負你……我很擔心你。」

「沒關係,她們說我罵我,我都忍下來。」

「憑什麼!憑什麼!」阿姚幾乎要跳腳。

「就憑我們生如芥子命如蜉蝣,只能逆來順受。」元遙說,「希望她們放過我們……長生天在上。」

阿姚終於哭出來,她明白以後很難再見了,一個註定不得寵愛的御女又有什麼前路?元遙猶豫著,最後輕輕用指尖替她抹掉眼淚:「沒事的,沒事的,我有個孩子,她們不會欺負我的,不會的。」

於是十五歲的阿姚哭得更凶,她看到元遙鬢邊有一隻小小的銀雀釵,雀嘴銜著一顆翠色的珠, 珠子晃啊晃,終於離開了她的視線。那天她登上行宮南的假山,看到皇帝的車馬迤邐而去,生平第一次有了僭越的想法。

「娘娘請恕奴婢無罪。」阿姚笑。

「僭越什麼?」我追問。

「皇帝搶走了我最後的親人。」她說, 「故事就是這樣了,燕北的女人一點都不凶的, 很溫和……她比您入宮早, 大約有個十七八歲的孩子, 也可能沒保得住, 進宮的位份是御女。娘娘見過她嗎,她過得好麼?」

我想告訴阿姚, 元氏的兒子很尊貴也很執拗, 為了母親的追封和朝臣吵得不可開交,她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如果她還活著。

我看見阿姚眼裡期待的神色。

於是我說了謊:「她很好。」

?

正午的時候刀兵聲又起, 太陽照常掛在正當空,知了在叫。

「阿嫂你醒啊。」一雙手推著我,把我從夢裡搖醒。

夜裡不睡是一種陋習, 特別是無法睡懶覺彌補的時候,它的危害就顯得尤其大。我的頭很痛,發昏,看清是長樂,撐著做起來:「怎麼了?」

「他們來了!阿嫂,燕北人來了。」長樂眼神焦急, 「我們躲起來,快到盈空壁後面去。」

我一下子清醒了:「內城也失陷了麼?」

「就要守不住了。宮裡人人都說外城遭了災, 騎兵見人就踩,內城守軍本就不多。」長樂小聲說, 「母妃說她是燕王的姑母, 她的話會有用,說要去和燕北人交涉,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她伸手拉我:「不要發獃了,躲起來, 就要來不及了……只要我們躲過去, 很快就會有援兵的。」

殿門外是強做鎮定的宮女,行著張惶無措的禮,戰爭面前一切秩序似乎都變得虛偽了, 長樂拉著我往盈空壁去,後面跟著阿姚和兩個侍奉的宮女。機關叩動發出咯吱吱的聲響,雕著坐龍的障壁緩緩張開, 在巨大的陰影中, 我聽見長樂抑到最低的聲音。

「幾個平民而已……沒什麼的,沒什麼的。」

障壁落下的剎那,我有一種恍然的錯覺。

我正處於歷史的某個渺小夾縫中, 像史官筆下不經心的句讀或開端。

朔方國恥激起了帝朝末年最後的血性,於是追尋盛世理想的年輕人們聚集在一起,發誓要「改革弊政,平治天下」。

但透過厚重的歲月回頭看, 所有的激昂與夢想都像下墜的流隕,於是後世將這個曇花一現的時代稱作「隕星」。

這一年,我就在朔方。

-第九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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