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隕星時代·山河表里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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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謀臣們夢寐以求的榮耀,受任於危難之際,朝為布衣,暮登卿相,以「天子師範」的名義擺布亂局,也因此,太多意於仕進的讀書人在朔方青梧山「遊歷」,這地方也理所當然攬下了「青梧捷徑」的謔稱。

「有人接下了哥哥的詔令。」長樂用細絹擦著琴弦,「聽說是白家的公子,已經動身入京了。」

「是太后的本家?」

先帝過世後,皇后遷居佛堂,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前過世,白家的落魄幾乎已是定局。

長樂點點頭:「小時候我很喜歡黏著父皇,他總是忙,閒下來的時候就抱著我,把宮裡的娘娘們指給我看,還要問我她們』好不好看』,我那時候覺得宮裡的女人真是多啊,一轉眼,就只剩下太后和母妃了。」

薛氏已經死去很多年,她說的自然是從前的賢妃。

燕北的使者請晤數次,與她長談,請她回故鄉去,賢妃就一眨那雙天生聰黠的眼睛,說自己要依中原禮儀為孝成皇帝守節,使者往來數次,終於作罷。京中士大夫深感她的「貞節」,慷慨陳詞,為她博了一個「貞」字做徽號,稱作「賢貞太妃」。

「母妃說暑熱郁躁,我就求著哥哥准母妃也出來。」長樂笑,「外面人覺得宮裡千般萬般的富貴榮華,誰知竟是個金做的籠子,要把我們都困死在裡頭。」

我抬起眼看天,陽光熾烈,刺得我只能低下頭去。「貞節」,這千百年論來駁去的辯題,在帝朝積重難返的暮政年代愈演愈烈,人們無力重現太平盛世的輝光,就把目光投到紅羅裙下,以極近嚴苛的方式維護縹緲的禮節,新喪丈夫的女孩們被活埋,家人興高采烈地捧起「節婦」的牌坊,隔著一重黃土,女孩哀哀地哭。

就是這麼個世道,我想起無意中看到的《參謝妃惑君折》,頭一宗罪就是「不貞」。

又是我的罪。

災難是一條河,奔涌湍湍,最初的時候,往往只是一泓溪,一捧水。

朔方的戰禍像一根突兀的尖刺,淋著血,把帝朝辛苦維持的上國威嚴扎了個對穿。

天不落雨,月光就亮堂,像重甲上的一層濯銀色,整座城市忽然被驚醒,城門的方向穿來雷一樣的悶響,然後是寂靜,接著城內外都喧鬧起來。月夜裡的燕北鐵騎像鬼的幽影,從洞開的城門中長驅直入,然後把燕刀插進每個中原人的胸膛。

燕北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新任的朔方節度從妾侍的床上驚醒,然後落荒而逃,他的部下緊隨其後。手無寸鐵的文人無法用子曰詩云的大道理勸退蠻族的士兵,朔方就這樣迅速淪陷了。

「真的打起來了麼?」長樂抱著琴,跪坐在窗邊,長睫微微顫動。

「這裡是行宮,殿下不要害怕。」宮女輕聲勸著,「內城還有守軍,再不濟,侍衛們也守得住行宮,這裡是朔方最安全的地方了。」

「什麼時候才能把他們趕走?」長樂顯然有些怕,「我聽說蠻族男人很兇,像狼,吃人血的。」

「賢貞太妃就是燕北人,燕北也不見得很兇……何況陛下很快就會知道,很快就會派人來救殿下。」煎藥的女官緩緩打著扇,我聽見她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燕北女人不凶的。」她說,「而且很漂亮。」

女官姓姚,「記事開始,大家就喊我阿姚,在宮裡侍奉湯藥,大約有二十年了。」她把藥汁子瀝出來,見我依然盯著她,笑道,「不年輕了,您肯抬舉奴婢,是奴婢的幸事。」

我招手讓她過來:「你認識燕北女人麼?」

「只認識一個,很多年前。」

我點點頭:「說說吧。今夜睡不著了。」

「我一直在找她。」阿姚揚起臉,「二十年前,就在這裡。」

?

歷史記載的朔方三日,可以用「骨肉狼藉」來形容,燕王麾下的一支軍隊猶如厲鬼,橫穿斷雲山,又以令人驚異的精準奪取外城。將領為犒勞千里奔襲的士兵,頒布了「生殺令」,宣布三日內一切奸淫擄掠的惡行皆不追究。三日內,自縊者、墜井者、斷肢者數不勝數,街上屍骨橫陳,婦人幼女抵抗姦污的,用燕刀釘穿四肢,再行姦淫。以至於十年之後,朔方城依然「天陰鬼哭」。

這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凌辱,已經上升到國家尊嚴的層面,生殺令把人性中獸的一面釋放出來,用最低賤、最卑劣、最令人作嘔的方式蹂躪另一個民族的尊嚴,對朔方城來說,這無疑是一次浩劫。

但最開始,行宮裡的人們都以為這只是一場事不關己的戰敗。

畢竟,有誰會預想到,屠殺的開場竟然是一個溫和的明月夜?

「天馬來兮來何方,易有占兮乃爾荒。絕瀚海兮度關山,恍惚不知天近遠。

使端廣,民怨多,天不聞,如馬何!」

二十年前的朔方,整個冬天都在下雪,這裡的雪季寒冷而漫長,寧和平靜,簡直像一場夢。這是朔方最冷的時候,但行宮卻暖得像下一個春天。皇帝帶著貴妃與德妃駕臨行宮,等待燕北進獻的「天馬」。那時候帝朝還能維持表面的風光,對北方的小國頤指氣使,要駿馬,就要獻上白馬,要嬪妃,就要獻上女人。

「阿姚,莫出神了。」嬤嬤在身後喚她,「藥煎好,就送到德妃娘娘那裡去,七殿下的風寒眼見著要好,差事上心,有賞錢的。」

德妃出身皇商應家,一向不吝賞賜,兼得聖眷隆重,是以侍奉德妃是宮中不錯的差事。

阿姚應了一聲:「好差事還是媽親自來吧,我受媽栽培,只顧煎藥就是。」

嬤嬤喜笑顏開地去了,阿姚指尖只剩下一點淡淡的藥香。她心不在焉,每個下雪天她都覺得人間空曠。阿姚是個孤女,家裡犯了罪,女孩子被充作官奴,嬤嬤也做了一輩子的宮婢,就收她做乾女兒。她一直覺得嬤嬤卑躬屈膝市儈貪財,但畢竟就是這個人救了她,做她的媽,養她長大。

大雪綿密紛飛,阿姚看著嬤嬤的背影,忽然覺得很難過,她一眼就能望斷的人生實在太單調太乏味:對嬪妃們行禮,做活,在廊下煎藥,然後老死。

今天是燕北進獻白馬的日子,行宮裡的小女人們都好奇,有幾個女孩約著去八駿園遠遠看一眼,其中就有阿姚。

她用水抹了一把臉,又從廂房裡取了兩團糕,想分給女伴們嘗嘗,但約好的地方只有雪,女孩們都做了逃兵。

「膽小鬼。」她跺著腳,有點氣惱,「這是娘娘賞的,你們不來,我還不要給你們吃。」

遠處一聲白馬的怒嘶,阿姚把自己往樹後藏了藏,隱約看見馬上的武官被摔下來,男人爽朗的笑聲消散在風裡。

「朕親自試一試,好烈的馬。」

「陛下不可。」老內監弓著腰,「這馬性子倔傲,恐怕損傷龍體。」

「掃興的東西。」皇帝似乎很不滿。

人群中傳來驚呼。阿姚看到白馬驟然疾馳奔突,皇帝的身影顯得狼狽,緊緊伏在馬背上。白馬的前蹄踩到那武官的腰上,伴隨著男人的哀嚎和內監的驚呼。

蒼原的戰馬素來有「龍血」的美譽,它們的脾氣倔得像鐵,不服馴。

「陛下當心!」老內監揣著拂塵,一邊暗暗地罵,「燕北來的畜生!」

他的擔心是有憑據的,皇帝久不習武,身手生疏,幾次三番就要摔下馬來,只能緊緊拉住韁繩。龍血天馬疾馳可以日行百里,它的狂奔似乎毫無衰意,皇帝伏在馬背上,有些進退兩難。

白馬向阿姚的方向衝過來。

她幾乎要喊出聲,但私窺天子的重罪讓她不得不捂住嘴。八駿園的所有眼睛都盯著她的方向,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也陷進兩難的泥沼里了。

煙霧一樣的塤聲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哀婉的調子像一種縹緲的命運,阿姚一怔,白馬似乎也溫馴下來,安安靜靜的垂下頭,載著驚魂甫定的皇帝,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內監們湧上來扶下他,皇帝擺擺手,然後居高臨下地打量吹塤的女奴。

「你叫什麼名字?」

女奴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阿姚踮起腳尖費力地看,才隱約看到一個藏青色的影子。佝僂的內監對皇帝解釋,這是個卑賤的馴馬奴,皇帝點點頭,用一隻手挑起她的下頜,似笑非笑。

「這張臉長在啞奴身上,可惜。」

女奴依然用恭敬的姿態行禮,皇帝轉身離開,連帶著他身後追隨的人群,受傷的武官也被抬下去。女奴看著他們走遠了,就站起身,伸手摸了摸白馬的鬃毛,白馬溫馴地低下頭,像一隻性子極好的綿羊。

「我那時候大為好奇,對她的塤聲、她馴馬的技藝和她的臉都很驚異,我想看一眼她的眼睛,想知道什麼樣的女人能馴服燕北的龍血馬。」阿姚說。

「然後呢?」我問,「她很漂亮麼?我不記得先帝宮裡有天姿國色的女奴。」

女奴朝她走過來,白馬跟在她的身後,藏青色的衣服洗得有些發灰,帶著皂角和雪的香氣。她看起來很瘦,所以顯得高挑,眉是某種細長的新月,眼瞳繼承了月亮的澄凈和清朗。從此以後阿姚就沒有忘記她,她覺得這就是嬤嬤每天念叨的命。

女奴做了個手勢,指了指她手裡的米糕,然後行了一禮。她把米糕遞過去,女奴微微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手再接過去,說謝謝你,聲音很輕。阿姚抬頭,看到女奴長長的眼睫上有一顆雪慢慢化成水珠。

她的心忽然一動。

高貴鄙薄卑賤,男人鄙薄女人,宮人鄙薄奴隸,這是宮裡不變的道理。

阿姚很快和女奴成了朋友,這讓嬤嬤很不滿意。但嬤嬤見過她以後就不再說刻薄話了,沒有人願意苛責一個水一樣的女孩。

「我姓元,燕北人。」她替嬤嬤納著衣服,針腳細密,「北邊的名字,不太好聽。」

「唬我一跳。」嬤嬤數著銀子,「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姑娘。」

「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垂著眼睛。

「你就叫阿元了,和阿姚一樣,都是我的女兒。」嬤嬤笑,「上輩子造了孽,爹娘把我賣進來,連出去都不能夠,更不要說嫁人——到老竟然能得兩個好女兒,天老爺長眼睛啊。」

「以後我和阿元都孝順媽,媽也多看顧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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