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隕星時代·山河表里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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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宮的第十年夏,站在青石板的長街上抬頭望,晴空萬里。

那些陰冷潮濕的天氣,似乎一去不復返。

但惶惶的焦灼在人心深處蔓延——過分的晴朗等同災殃。

「天大旱,五穀不收」。

九原河盛貯的水化作茫茫的煙氣,土地上的乾裂像卜祝手中的龜背,每一條裂痕都是不祥的徵兆。

這是新帝踐祚的第一年。

藺琰垂著眼睛,目光在雪白的奏冊上逡巡,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太液池的水面上浮起星星,我看到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倦。

「這樣要把眼睛看壞的。」我笑,「先歇一歇,或者我讀來你聽?」

他顯得有些侷促,把奏冊折起來扔在一邊:

「祿蠹們的渾話,你看了生氣。」

宮燈一盞一盞亮起來,蟬鳴是不厭其煩的歌,像紅牆裡前瞻後顧都望不到盡頭的歲月。但萬幸還剩下一剎那,我能從他眼裡窺見一點帶笑的神情,長睫一闔一抬,就在暮色和月光的夾縫裡尋到第三種光明。

「又出神。」藺琰輕聲笑了,順勢拉過我坐下,「在想什麼?」

「在想……我們阿琰長得很漂亮。」

他輕咳一聲:「你別取笑我。」

我也正了顏色:「謝家又惹你煩心了?」

藺琰搖頭,旋即一伸手,把我攬進懷裡:「說起你家裡,確有一件奇事,你三哥哥鬧著要跟道士出家去,你母親氣得要打折他的腿,你知不知道?」

「他一直這樣子,瘋瘋癲癲的,小時候過年節,阿爹出了一個滿床笏的典作題,他一向不用功,卻在諸兄弟里做得最快。阿爹原本高興得很,接過來一看,竟是些繁華寂滅四顧蕭條的句子,氣得阿爹一疊聲嚷著要拿家法來。」我想起從前的事情,不自覺地笑了,「其實三哥哥說得也在理,沒有什麼是不變的,就像阿琰你現在很喜歡我,或許有一天……」

他用手指封住我的唇。

「沒有那一天。」他說。

他的手是溫熱的,指尖有薄薄的一點濕膩,像深林里某種危險的悸動:「身體好一點了麼?外面那些話,你一概不要聽。你要信我,我永遠在你這邊。」

我點點頭,其實我一直相信他,也不得不信。

你看著他從一個執拗的孩子到野心勃勃的年輕人,看著他拉著你的手穿過風風雨雨,你就已經不會再懷疑他了,因為已經是太重要的人,除了他,你幾乎無可依託。

即使天子的雙手翻雲覆雨,並不適合託付終身。

更鼓敲第三次的時候,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

「別勉強。」我親了親他的唇角,「明天有朝議,該好好歇一覺。」

他只是笑:「阿韞兒縱我這一回罷,明日我告個懶,不去了。」

那是一個很好的夜晚,所有燈火都繾綣得像一匹溫柔的菱紗,月色在山河間搖落,一切熾熱和愛都顯得恰到好處,後來他靜靜睡過去,呼吸勻停,迷迷糊糊間,我恍惚覺得,我也找到了我一生追求的山川。

如果你聽過很多坊間的傳聞,你就應該知道,一切故事的盛極而衰都是從極旖旎處起,那時候你只覺得歲月恬然,卻不曉得自己正處在星命織線的交疊處,再往前,是急轉直下的淵藪。

這一年我二十四歲,正是情到濃時不願放開的時候,他醒來的時候烈日高懸,內監跌跌撞撞地闖進來,隔著一道屏帷跪下,聲音慌張。

「太卜丞趙氏自盡了!」

藺琰皺眉:「一個九品的閒官,值得這樣張惶?」

內監戰戰兢兢的叩頭,他說太卜丞是幾位世族大臣傳來的,近來萬方多事,朝議的官員得知天子不朝後議論紛紛,終於想起了「卜筮」這條禳災的法子。年邁的太卜丞顫顫巍巍地舉起燒黑的龜背,說雨水的匱乏源於宮中的禍水,「亂倫悖德,蠱惑君上」,以至天怒人怨。

「荒唐!」

「太卜丞還說……說……」

「說什麼?」

「新帝乖戾,得位不正,天厭之。」

內監身形很小,十幾歲的樣子,白凈瘦削,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頭:「陛下別動氣,趙氏自知非議君上罪無可恕,早一頭碰死了,請陛下息怒。」

「朝臣如何?」

「物議如沸。」

「朕知道了。」他揮揮手讓內監退下,然後垂下眼睛看著我,「阿韞兒,朝中要亂起來了,我送你和長樂去朔方行宮避一避,好不好?」

?

去朔方行宮,打的是「避暑」的名義,但走得很急,似乎朝中的變動近在眼前。

走之前,我去見了司空離,尋了幾瓶祛痕的藥膏送給她。

司空離用銀面具遮著臉,前幾日她一定要把臉上的幾片鱗剜掉,因而受了不少苦。

「阿離你很好看的。」我勸她,「別剜那些鱗。」

「我想和你們一樣,我討厭因為這些東西被人看做異類。」

我把藥膏遞給她:「我要去朔方行宮,大概秋天才能回來,阿離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並不是小孩子。」

「你們這些人啊,瘋起來不惜命的。」我笑笑,「我不通政治,幫不上什麼,只能多替你們擔心一些。」

她點點頭,收下了:「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送你走?」

「因為政事。」

「是你的身體。」司空離嘆了一口氣,「入夏暑熱,你整日懨懨的,去朔方避一避也好。」

「你總在重別人,也要多愛惜自己。」她輕輕笑,「若我是藺琰,我也選你。」

她這話說得莫名其妙。

?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京城。

車馬向北,儀仗打起帝姬的鳳凰旗,軟紅色的緞帶垂下來,沒有風,只有烈日。我偷偷打起帘子向外看,街衙空曠,酒旗和商戶的布幡也顯得頹唐無力。

仿佛數月前的上元繁華只是一場夢。

長樂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展顏一笑:「上元那次,是哥哥想要阿嫂開心,一街的百姓攤販,半數是晦堂的刺客假扮,倒辛苦那些拿慣了刀的殺人手。」

我默然無言:「百姓辛苦,或許真是我的罪過。」

「阿嫂有什麼罪?」她的聲音柔柔的,帶著天家一貫的居高臨下,「佞臣自將朝綱壞,災殃反怪女裙釵?阿嫂你覺得,旱禍就是因為你和哥哥在一起麼?」

「我畢竟不是女魃。」我低下頭,「但到底是違背倫常的事情……」

宮車猛然一晃,長樂沉默了一會兒:「阿嫂,你學識多,你說,拂逆倫常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孽種?」

我默然無言,卻忽然想到,他畢竟是皇帝,需要一個繼承宗祧的孩子,這孩子不能出自亂倫苟且,那麼他必然是要納妃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又會在什麼時候走進一重重的琉璃瓦與紅紋牆呢?

?

朔方是北境三鎮里最為森寒的一郡,「鎮北出將、朔方出相」,一武一文,很有國之藩屏的風範。

每到朝堂波詭雲譎的時候,天子求賢的詔令就會出現在朔方的高牆上,上面往往寫著「有難斷事,請先生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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