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藺瑾怒斥,「賤奴的兒子,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他的眼睛驟然瞪大,錯愕凝固在他的臉上,龍牙穿過了他的咽喉,像幼龍尖銳的牙齒,鑲嵌進他的皮肉中。事發突然,承天門守軍一時惶然無措。
藺思凡的手握在龍牙的柄上,他一挫一拉,血霧就噴濺出來,撲在漫天飛旋的雪片上,在昏暗中有一種詭異妖艷的美。
「藺瑾已死。」他一字一頓,「我清君側,余者不問。」
城外沉默在風雪中的將士忽然沸騰,他們整肅地行武人叩拜天子的大禮,起身時重甲的響動令人心中徹寒。
「謹奉尊令!」他們的聲音迴響,撼動整座宮城。
承天門守軍率先投誠。他們支持的皇子已經死去,而最有力的角逐者就在眼前。
宮門洞開的瞬間,最精銳的五百人按照預先的命令湧進宮城。守將討好地為藺思凡遞上弓箭,他漠然接過,側臉在風雪中顯得英挺。
他轉頭向藺瑾的屍體,那雙不肯合上的眼睛似乎在冷冷地看著他,他的聲音同樣冰冷:
「現在應該有我說話的地方了。」
臘月三十日,除夕,雪定天清。
藺瑜退回啟運門,他身邊只有玄衣衛,他們只能應對刺客,無力應對整飭的軍隊。
他所期盼的朔方軍隊不可能再來臨。白羽的精銳三天前就已經進發,在憑陵進入一片亂石堆。數千士卒踏入的瞬間風沙驟起,殺氣蒸騰,九曜星照耀在他們的頭頂,領軍的白羽身經百戰,此刻終於放下刀兵。
「星命大陣。」他仰天長嘆,「武侯白帝城陣,陸議尚不能出,況乎我哉?」
他無法找到布陣之人,這個神秘的女孩正在遠方的宮城。內監用漆紅的托盤接過女孩擲出的細絹,小跑著送進鳳儀宮。
上面只有一句話:太白見北天垣,皇子琰當有天下。
司空離的星讖成為引燃奪嫡之戰的最後一把火,藺瑜在無法得到藺琮支持,也無力應對城外軍隊的情況下選擇了孤注一擲,他率領一百二十名玄衣衛,身著重甲,在從者的翼蔽下試圖擊殺藺思凡,就像承天門上藺思凡殺死四皇子一樣。
這是非常蠢笨的做法,玄衣從者用身體作為城牆,舉盾向前。藺思凡舉著鐵弓,猶疑不發,長箭已經在弦上。
「殿下應當速做決斷。」阮征低聲說。
「阿征你知道麼?從前德妃給七哥做了很多桃花酥,整個承干宮都聞得到那種香氣,阿娘說好香,那時候她已經病得很久吃不下飯了……我去求七哥,七哥剛被先生訓斥,心情差,就一塊一塊捏碎了扔在池子裡喂魚,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恨妒。」
「三哥瞧見了,把我拉走,給了我滿滿一匣子零嘴,說不許自輕自賤,還說我若有什麼缺的可以去找他……他課業不算好,騎射也不拔尖,可我現在就要殺他了……」
玄衣衛已經進入四十步內,五百精銳弓開如月。
「這時候還講什麼兄弟情誼。」阮征低喝,「從你下決心開始,就只有死敵。」
藺思凡的手緊緊握著鐵弓,骨節因為過於用力泛起白色。
「殺。」他說,「放箭。」
幾個字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箭雨中玄色的身影一排排倒下,他的長弓對準了正中的藺瑜,卻因為手抖只射中了他的肩。
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箭雨淹沒了他,等到藺思凡走上前去查看倒在地上的兄長時,藺瑜的已經插滿箭矢。
「真狠啊。」他氣若遊絲,「是你的了……」
他身上全是長箭,藺思凡猶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那裡也沾著黏膩而腥重的血漿。
男人掙扎著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污血染髒了白色的貂裘:
「王妃……她不知道,你不要……」
三皇子妃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
藺思凡點點頭,說你放心。
但藺瑜聽不到了,他的眼睛像死灰一樣迅速消散。
「對不起。」藺思凡說,「從舉刀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再論兄弟……除非我們都安心做一個無名的閒王。」
藺思凡站起身來,把鐵弓拋擲在地上。他從兄長尚有餘溫的屍體上撿起長劍,對著沉默的宮城低吼。
「可誰會甘心,誰又能甘心?我們都有要保護的人。」
內城最後的門已經洞開,藺思凡抓著長劍,緩緩走進了啟運門。
佝僂的內監幾乎是滾著進了鳳儀宮。
「娘娘,城破了。」他的聲音尖而細,帶著隱約的哭腔。
「是誰?」
內監哆哆嗦嗦地看向皇后,然後是貴妃和德妃,最後,他的目光轉向我。
我太熟悉他的眼神,侍寢那一夜,就是這樣一雙眼睛,用粗啞的嗓音對我說:「請謝婕妤見諒。」
我竟然在他的目光中讀出恐懼,他抖著嘴唇說:「十一殿下奉旨討逆。」
我的心終於放下來。
都結束了,我想,他再也不用對任何人謹小慎微,他是天下未來的主人。
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一個身影沖向我,那是德妃的貼身女官,一向端方自持。
我愣了一剎,然後立刻閃身,劇烈的疼痛從手臂上蔓延開來。
她居然帶著一把短而快的刀,我躲的及時,只傷到右臂,也已經翻出皮肉。
我迅速地失力,賢妃用帕子幫我扎住傷口。德妃一把抓住成喜的衣襟:「七皇子呢?琮兒在哪裡?」
他沒能來得及回答,宮城的餘暉投下年輕男人英秀挺拔的身影。藺思凡提著長劍,站在鳳儀宮殿前,另一隻手抓著還在淌血的頭顱。
他的母親曾經在這裡受刑。
他把頭顱擲向德妃,女眷的尖叫聲幾乎要讓我昏暈過去。藺思凡冷冷地看著她:「七哥在這裡,德妃娘娘不用找了。」
接著他轉過身,看向我。那不是很重的傷口,失血和疼痛卻讓我昏昏欲睡,但我仍然看到了他溫溫然的笑容,在夕陽中顯現出淡金色的暖意。
他駐著劍跪下來,對我說:「母妃,我們回家。」
塵埃落定,恍然一場夢醒。
只記得最後的最後, 他對我說,我們回家。
正西風吹徹,殘陽如血。
我走出鳳儀宮的時候,再也沒有任何力氣。藺思凡伸出手扶住我, 但我仍然感覺眼前一陣陣發昏。
「對不起……」我輕聲說,然傷不太重, 但我……」
他站住了, 片刻寂靜, 他笑:「我背你。」
我抓著他的手腕, 勉力站定:「你瘋了麼?要做天子的人了……」
話沒有說完,他已經蹲下身去。西風從甬道吹過, 飛檐角上垂著的宮鈴清脆作響。他微微偏過頭, 眉眼在餘暉中顯得溫柔醇和。
「快上來。」他說,「不要讓我等太久。」
我順從地點點頭, 環住他的脖頸。他的背寬厚而溫暖, 我貼在他耳邊,輕輕說:「走一段就回去吧,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藺思凡很堅定:「不, 我陪你回家。」
宮闕復宮闕,哪裡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圍牆之外,他卻背著我往更深的地方去。在這座孤城捱過的日子,大部分時候是我等他。
或許他也在等我,我們都互相等待了太久。
我迷迷糊糊地貼著他蹭了蹭:「阿琰,你以後要好好的。」
他應了一聲, 小心翼翼地往景仁宮走,踏過雪的時候雪不說話, 兩邊的寒雀嘰嘰喳喳。
眼皮越來越重。
「阿韞兒。」他試探著叫我的名字,「你別睡。回去以後我讓司空幫你看一看。」
「他們都死了麼?」我強撐著精神。
很久的沉默。「別怕。」他說, 「我會保護你, 你信我。」
「我信你。」我也笑了,「我只信你。」
意識一點點模糊,新雪正在融化,宮牆無窮無盡, 流蘇微微晃動, 我呼出的霧氣貼著他的側臉。
他將我往上扶了扶:「你怎麼這麼輕……你以後要開心一點。我帶你出去玩,阿征說你們女孩子都喜歡去逛街,我陪你去好不好?你要多笑一笑, 其實你一安靜下來我就會害怕,有什麼事情你都想自己扛過去……我們是一起的,就該一起扛,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年……」
他好像很緊張。
我把頭埋下去, 在墮入黑暗之前,我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臉,用極小的聲音問:「那刀上淬過藥的吧……」
藺思凡的平靜終於崩潰。其實我知道他說那麼多無關緊要的話只是因為害怕, 我抱緊他,像是抱住了天邊淡金色的太陽。
「別死,別丟下我。」他的聲音顫抖著,幾近哀求, 「不要死在這裡,那麼多風風雨雨我們都已經挺過來了,不要在這個時候出事啊……」
-第七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