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長煙落日·孤城閉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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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白玉京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奪嗣之變的序幕已經拉開,年輕的刀客、歸來的皇子、宮中的刺殺都成為它的前奏。遙遠的東方,穿著鴉袍的星相師正把棋子擺在秤盤上,緩緩死去的帝朝正等待它最後的輝煌。

皇帝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下去,太醫說是因為阮瑗貫穿胸口的一劍。

後來他把國事交給了太子。

阮瑗是在藺琮操辦的生辰宴上行刺,太子順勢打下去,從七皇子到背後的應家,以及許多晉中貴族,一律狠查狠罰。

這是柳文秀告訴我的,她一手升起白玉的煙杆,坐在宮牆上晃著腿:

「謝婕妤你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有沒有吃過軟肉?阿瑛說晉中有個陳家,吃的是軟肉,就是一種異常肥美的豬肉,要從小給豬喂人奶——鎮北饑荒的時候我們連野菜都挖空了,喝人骨頭煮的湯。」

我點了點頭,翻我的書,藺思凡三令五申告訴我不要和她多講話。

宮牆外有男人的溫和的聲音:「阿秀坐在上面幹什麼,快下來。」

她答應一聲,依舊坐在宮牆上,笑聲像銀鈴兒一樣:「你今天這麼早就進宮?」

藺瑛咳了兩聲:「想去看看長樂,你一起麼?」

柳文秀因為救駕的功勞被敕封為縣主,可以在宮中自由走動,但她總是格格不入,沒有人喜歡她。

我有時候想,如果淑妃還在,一定喜歡這樣跳脫活潑的女孩。

「以前我和阿玉兒救下過一個被滅門的小姑娘,她總是笑,說以後要學阿玉兒,當個將軍。」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笑著糾正她:「男女內外有別,為將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我可以去麼?」柳文秀吐出一口煙,「你母后說我舉止放蕩,別教壞了你妹妹。」

「只要你別抽那個東西,長樂身體不太好。」藺瑛笑,「阿秀是天下第一洒脫人,不要學她們做提線木偶。」

她的眼睛一亮,把煙杆遠遠丟開。她跳下來的時候,紗裙在空中開出一朵花。

她像雀兒一樣跑過去,踮起腳,輕輕地在藺瑛肩頭打了一下:「我就知道嘛,阿瑛對我最好了。」

藺瑛就笑,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明凈。

「今天東市有人說書,我們帶長樂也去聽好不好。」她拉著藺瑛的袖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東市還有雜耍和儺戲,集上賣會作揖的小貓,長樂也一定喜歡看。」

「她不能去的。」藺瑛無奈地揉了一把她的頭髮,宮裡只有柳文秀把長發散下來,「一直到她出嫁,都不能離開宮城。」

「為什麼為什麼,外面那麼好看。」她笑著嚷,「你家裡的女人都把自己鎖在小院子裡麼?謝婕妤比我還小一點,我說讓她和我一起出去玩,她理都不理我,真沒意思。」

「這就是規矩。」藺瑛的聲音沉而溫和,「以後我都會改的,世族的事情那麼難,我都查的成,這些規矩也一樣,天下沒有生來就困守庭院的道理。」

「阿瑛你不要騙我,以後把她們都放出來。」她的聲音漸漸的遠了,「你答應我,我就買一隻會作揖的小貓送給你,你別笑,小貓很貴的……」

我抓著頭髮,書正翻到授禮的一頁。

上面白紙黑字的寫著: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我胡亂翻過去,什麼天理人倫,陰陽之分,內外有別都跳進眼裡。我合上書,從裡面仍然斜斜地浮出「倫理道德」四個字,死死地把我框進去。

這是個什麼社會,這又是什麼道理。

閉上眼睛是柳文秀嘰嘰喳喳的聲音,吵得我頭痛欲裂。

「謝婕妤,你不喜歡這裡,為什麼不出宮去?」

「命,你去問不公平的命。」

藺思凡真的去找皇帝求來了一樣恩典。

我很久沒有再單獨見過皇帝,他穿著寢衣,臉色暗沉沉的黃。

「朕准你中秋回榮國府省親。」皇帝直直的看著我,「阿琰求了很久,說你想回家看一看,朕才想起來你已經進宮六年了。」

我低著頭謝恩。

他俯視著我,用沙啞的嗓音說:「回去的時候帶上阿琰。朕想給他指婚你長兄的女兒,你讓他們見一面,合適的話,明年就把事情辦了。」

我點了點頭。他嘆了一口氣:「阿瑗埋在城東十里外的白玉坡,你替朕給她帶一句話。」

我抬起頭看他,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兩鬢已經生出白髮。

「你讀書多,給她講一講武安侯故事,一呼百應的名望,本身就是罪了。朕對不起阮家,你多和她說一說,讓她和阮家人不要再怨朕……朕每晚不得安寢……」

說這些的時候他疲累不堪,仿佛那個風華絕世的女人真的會在夢裡殺死他。可死人又有什麼神智呢?一切都是消磨在高處不勝的疑心和猜忌之中罷了。

最近宮裡不寧靜。

皇后的動怒顯而易見,她執掌後宮二十餘年,波瀾不生。她慈和寧靜,厚待嬪妃宮人,沒有人不敬愛她。

貴妃勸她:「阿瑛是糊塗了,才會想著納一個蠻荒之地的瘋女人,太子妃才是一等一端莊知禮的好女兒,他以後會明白的。」

皇后臉色陰沉沉的:「別說側妃,就是做侍妾,她也進不了東宮的門。」

貴妃像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柳家的野丫頭心可不小,她說她不做妾,難道要阿瑛為她廢了太子妃?她算個什麼東西,人盡可夫……」

她看了我一眼,不說話了。

她是否還會記得自己年輕時的歲月?她也曾經有一見知君的少年郎,也有婉轉於性事下不得不俯首稱臣的無奈。

「一個失貞的女人,也敢肖想東宮?」皇后說,「要緊的是阿瑛料理事情由著性子來,幾家世族都已經不大滿意。」

我知道接下來的話我不能再聽下去,很識趣地離開了鳳儀宮。

柳文秀坐在太液池邊的山石上,煙杆里早就沒有煙了。

「謝婕妤。」她叫住我,眼神有點落寞,「我很討厭麼?為什麼你看見我就走?」

「我並不會爬到山石上……」

「藺琰給你講我的壞話,是不是?」她突然笑了,「你們憑什麼看不起我,明明是你們把人的日子過成鬼。你們要天下男兒甘做奴才,天下女子唯唯諾諾,才滿意嗎?」

「你先下來。」我勸她,「山石危險,我請你去景仁宮吃煙。」

她偏頭看著白玉的煙杆,修長的手指一捻,長杆登時化為兩節,落進水裡濺出花來。

她吹了吹手上的齏粉:「戒了。」

長樂拉著我看小貓:「你給婕妤娘娘作個揖。」

小貓白軟軟的一團,肥而滑稽地拱了拱前爪。

賢妃把我拉過去,小聲說:「這孩子,討喜都很刻意,也只有對著她大哥哥敢放肆,你別冷著一張臉。」

我渾然不覺地揉了揉臉:「我很冷淡麼?」

她用力點點頭:「你都很久不笑了。」

我看了一眼小貓:「柳姑娘送的?」

「說來奇怪,今天她抱著小貓來,正撞上我們說起長樂的生母,就是從前的薛婕妤,柳姑娘當時扔下小貓就走了,連太子也沉著臉不說話。」

長樂突然抬起頭,沒來由的冒出一句:「婕妤娘娘和十一哥哥吵架了麼?」

我看著她,努力笑了笑:「哥哥和長樂說了什麼嗎?」

「前幾天夜裡我路過景仁宮門口,看見十一哥哥駐著劍站著,我問他為什麼不進去,他說婕妤娘娘不高興見他。」

「他在門外幹什麼,那樣大的雨。」

「哥哥說是北邊的風俗,如果家中女眷睡不安穩,年輕男人持劍守夜,就可以驅散魘鬼。娘親說是不是?」

賢妃點了點頭:「燕北叫守帳,從前是丈夫給妻子鎮祟,因為一守就是一夜,很多人不願意——蒼原上的女人就是騾子,死掉換一個就好了。後來都是兒子幫母親守帳。」

「十一哥哥對你真的很好啊。」長樂去拉我的手,「娘娘你別不喜歡他,他白天還要讀書,一晚一晚的熬,身體受不住的。」

我怔怔地拍了拍她的頭:「或許是做做樣子吧,他很聰明,也很忙,不會做這些蠢事。」

「他沒有騙你啊,」長樂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就是只對你好,我看得清清楚楚。」

午後,景仁宮。

書房裡沒有焚香,新墨的香氣和雨後翻起的泥土澀混在一起。

藺思凡伏在桌上寫策論。

他天生是寫文章的苦手。「你們都下去,他寫不出,又給你們冷臉瞧。」我眨著眼睛笑了笑。

他半天不曾動一下,也不抬頭。我喊了他兩聲,他依舊趴在桌上。我走近才發現他是睡著了,手裡還攥著一支筆。

我看他寫了一半的文章。

「……驅胡虜而復中華,立綱紀以濟斯民」,後面又跟著小小的、潦草的幾行小字,「蓋中原之眾,我自治之,北人何敢。若戰便戰,戰則請先。」

字寫得極丑。

筆泅了他一手的墨,我試著把那支筆抽出來,他攥得更緊。

我輕輕推了推他:「去床上睡好不好,在這裡不舒服。」

他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別過臉繼續睡。

他把自己鎖在屋裡寫了一上午的文章,頭髮懶怠束,順著肩散下來。墨的香氣很濃,讓人頭昏目眩,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發上,像和風中死去的一片羽毛。

很多年以後,我把時光過得沒有知覺,卻依然可以想起這個二十四歲的夏天,雨後初晴的溫和里,陽光把一切融成淡淡的金色。我的手指偷偷地划過他的發間,連帶著夏天的尾巴,新墨的香氣,草尖的生澀,和不可預知的命運。

淡金色的陽光里,他的頭髮也是暖的,但包圍我的只有冷意。我知道我要說什麼,我想我用兩千個日夜的相識才鼓起一點點勇氣。

我有名義上的丈夫,有不得不守的天理人倫,有我的父母親族,哪一種我能不管,哪一樣我敢不顧?

可是他又愛我愛得那麼狠,我不想讓他難過,他喊我阿韞兒,要我別害怕,說帶我去天湖看月亮,說想我的時候漫天星辰一明一滅,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可我只是淡淡的笑。

難道我不喜歡他麼?我抱著他的時候歲月靜止,我的心在荒原之上擂起戰鼓,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還能回想起他生澀的吻,那一刻我的世界劍拔弩張。

我知道有些話說出就無可改變了。

剩下的交給命。

他迷茫揉了揉眼睛:「在做文章,別吵。」

我看見他眼下的烏青,心裡好像有一道線被隱隱牽著,卻仍然問:「最近怎麼這樣困,睡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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