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做文章頭就昏。」他偷偷趴得靠前些,把文章整齊蓋住,「寫的不好,你不要看。」
「去偏殿歇一歇?」
「今天要寫完,明日交給先生。」
他爬起來裝模作樣要動筆,我說阿琰,我有話對你講。
藺思凡拿筆的手一頓,在紙上泅開一大團墨。
「是來謝我幫你求了省親的恩典,還是又來勸我娶什麼白家謝家的姑娘?」
我說都不是。
「不會是來罵我文章做的太差吧?」
我搖搖頭,覺得他有時候很蠢的。
他胡亂抓了抓頭髮:「那……那你來幹什麼,我都躲著不見你了,就自己心裡想也不行啊?」
「我沒有很漂亮,也不聰明。我家裡對我很好,所以我也想讓他們平安。」我有點語無倫次,「我其實膽子很小的。」
「我看書,大部分是很歪的書,你們看的商君唐律左氏傳我也看過,但沒有可以施展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一無所長。」
我低著頭只顧說:「以前我想一生那麼短,忍一忍就過去了,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這樣忍下去太苦了。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讓你難過……我想把我喜歡的故事都講給你聽,我想看著你站到陽光之下萬人敬仰的地方去,我想讓你開開心心的。」
「我不願意丟你一個人面對疾風驟雨,我想站在你身邊,無論生死禍福,天譴人怨,我和你一起擔著。」
他已經完完全全怔住了。
半晌,他猶疑著:「你是……什麼意思?」
我假裝漫不經心地翻著他案上的書。
「錯過會後悔吧。」我笑了笑,「只要你還願意。」
你還不明白我麼?那麼兇險的前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探,我不想永遠畏畏縮縮地站在你身後,既然愛無可避免,那麼就痛痛快快。
我不想終其一生滿是遺憾。
我知道我的話毫無章法,但這是我二十年來最勇敢的時候了。
其實這有什麼難的呢?我讀了那麼多的書,怎麼會不知道哪句話能講得最清楚?
「我愛你啊,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愛上你了。」
藺思凡愣愣地,用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臉,未乾的墨痕沾在他臉上,很滑稽,蓋住了可疑的紅。
但他的另一半臉也是很誠實的紅,大約是睡覺的時候壓到了。
「擦一擦麼?」
他搖搖頭,又點了點,我看見他笑了,但他很快又把眼睛低下去。
「疼的。」他站起身說,「還以為是睡昏了。」
他從椅子裡跳出來,抓住我的手往外跑,眼睛裡燒著光。
「你願不願意?」
他不回答:「我帶你去個地方。」
青石被雨浸得潤滑,像玉。宮中舉動輕微,奔跑是不被允準的,除了禮儀,還有青石易響的緣故,這種石頭在宮車過時會發出轆轆的聲音。
我們跑過去的時候它就悶悶的響,像天橋下竹板打出的歌。
紅牆裡的魂靈透過厚厚的磚看著我們,我仿佛聽到有人在笑,有女人,也有男人。他們說又是一對年輕人,真好啊,真好。
他拉著我,一直跑到西北隅,我彎著腰喘,直起身的剎那我看見他的神色,很認真。
「阿娘,我要和她在一起。」他說,「她也喜歡我,她對我好。你見過她的,她很安靜,讀書比我多,比我聰明。」
他咬了咬牙:「阿娘你放心,我不辜負她,有一天,我堂堂正正地娶她。」
他的臉上還有未擦的墨痕,看起來很滑稽。
「我帶你見過我阿娘了。」他轉過頭看著我,「過幾天你帶我見見你父母好不好。我是要正經娶你的,這些不能少。」
我踮起腳,輕輕親了親他的唇角,他整個人似乎僵住了,繃得緊緊的,像一條弦。
「他們會喜歡你的。」我笑了笑,「家中前幾天傳信,東宮做得太過,京中世族唇亡齒寒,已經各尋出路了。去爭吧,爭得贏,你就能握住一展宏圖的劍柄,若輸了……」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輸了,我陪你死。」
我最後一次見到柳文秀的時候,她哭了,這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她哭。
「她是七哥的人。」藺思凡曾經對我說,「七哥騙她說貪墨案幕後是太子,她真的信了,答應來京中行刺,現在要反悔……但七哥早有後手,給她喂了癮藥,就是那隻煙杆。」
「晦堂不是一向聽命於天子麼?」
「早就亂了,本部三堂並立,各尋其主,京城也有我的人在。」藺思凡把紙筆推給我,「先生今天留的是論六國破亡故事,你替我寫。」
我接過來,易水瀟瀟的風似乎正吹過窗子,從北方來的女孩掀起馬車的帘子對我笑。
「她來京城……為了殺誰?」
「藺瑛。」藺思凡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說,「從一開始,就是藺瑛。」
我打了個寒顫,墨滴落在紙上,泅開血一樣的花。
阮瑗或許永遠都不會想到,她向天子揮出的一刀,不僅帶走了皇帝最後的康健,也打碎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威嚴」。自她之後,諸王在儲位之爭中召集進京的刺客接近百人,用於清理自己的兄弟和政敵。刺客們或為功名,或為銀錢,也有的只是揣著一顆「刀尋其主」的簡單心思。他們加速了薄暮十年的結束,使得落日餘暉中的帝朝徹底墜入漫漫長夜。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定要手足相殘,才能藥石罔醫。」很多年以後,阮征說,「孝成皇帝既對阮家不仁,我便要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兒子們如何撕咬攻訐。」
柳文秀是《刺客傳》中有明確記載的一位,不僅因為她和東宮曖昧的情愫。據考證,柳家的沒落與薄暮十年間的官場貪污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她本人的刀法承繼自燕國王室,至於召請她刺殺東宮的人,後世普遍認為是儲位最有力的競爭者藺琮。
但藺琮也不會想到,他召來的這把刀,愛上了她的獵物。
這些鬼魅一樣的男女隱匿在暗影中拔刀,刀上流淌著王公貴族的血,很多人走進京城,就沒能再離開,他們的故事也被收錄在《異聞志》中,小說家用扶桑傳說為這段歷史命名,叫做:百鬼夜行。
柳文秀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吃煙,用刀,有刺青,後背大片的青鴆紋一直蔓延到頸。
她吃茶像吃酒,端起瓷盅一飲而盡,這是被很多宮中女人所恥笑的。
她放下茶盅的時候不小心露出手臂,手腕上全是褐色的疤痕。
「咬的。」她看到了我奇怪的眼神,「自己咬的,戒煙實在不是人能做成的事。」
我用手摸摸她蜿蜒猙獰的刺青:「疼麼?」
「這不算什麼。」她笑起來很燦爛,像鎮北的太陽。
「我想問謝婕妤一些事情。」她說,「你們中原的女孩子,和離以後可以好好活下去嗎?」
我偏著腦袋想了想:「大概不行。你知不知道宮裡人怎樣說你,你……」
我不想用失貞這樣的語彙,卻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
「說我髒?」柳文秀似乎並不在乎,「你們這些人,整天盼著一個男人臨幸自己,睡過的自矜功德,沒睡的眼紅心熱,也配說我麼?」
我有點侷促:「柳姑娘從前嫁過人?」
「沒有。第一次是為了一個烀餅,我快要餓死了。你們中原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沒有挨過餓吧?」她很從容,「後來還有一次是為了錢,五十個銀毫,不如這個茶盅價貴。也有時候為了往上爬……功名不容易掙。還有是和……」
她眨了眨眼睛,很狡黠地笑:「不說啦,說出來,你會不高興的。」
「就是那些很難聽的話。」我小聲說,「和離以後,可能就要擔很多這樣的罵名。會有人覺得你忤逆,悍妒,或者和人暗中苟且,更多人會覺得你已經髒了。應該有人是想好好活著的,但在這樣的話里,就只有死掉了。」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其實我們都一樣,用性換權力和富貴,皇妃和你們也沒什麼不同……」
她點了點頭:
「你們這些閒女人,真的很懂嚼舌。這樣看來……我還是不喜歡他了,不想讓那女孩受這樣的罵名。」
我愣了愣。
「我去看過他的妻子,的確很嫻靜。」柳文秀垂頭看著地面,「他活得很累,在朝堂上,在家裡,都被困得死死的,每天見到的都是帶著面具的臉。我很好奇他口中那個無趣的女人是什麼樣子,就去了東宮,夜裡去的,你猜猜太子妃在做什麼?」
我努力想了想:「大概是刺繡吧,或者規勸殿下不要胡鬧。」
我想不出這個賢淑典範的姑娘還有什麼可做。
她搖了搖頭:「她在燉湯!我趴了東宮很多的房頂,最後在小廚房找到她。」
「君子遠庖廚……」
「她對宮人說,殿下總由著性子來,這種天氣不應該吃冰,晚上應當喝些熨帖的湯,暖胃。她讓宮人把白菜剝的只剩芯,每一片都像嬰兒的手掌,然後是雞肉,只要翅,皮全都去掉,在小瓦罐里燉,油脂撇乾淨,肉也不要。豆腐只留內里一小片,白的像玉,放在一起煨。」
「最後她捧著小小一罐湯,霧氣里眼睛亮亮的,說她丈夫議事太辛苦,讓人給他送過去。」
「她自己不去?」
「她說殿下不想見她。」柳文秀一笑,「你知道阿瑛在議什麼?他在想怎麼廢掉太子妃。」
「可是這能怪誰呢?她對阿瑛好,可這種好不是他要的。她勸阿瑛守規矩,不要觸怒世族,我知道你們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但……但她扔掉白菜和雞肉的時候,我已經要為了一塊烀餅和一個男人上床。你知不知道,那塊烀餅也只有嬰兒的手掌那麼大。」
我心裡澀澀的:
「不怪你。」
「當然不怪我,怪你們啊。」她臉上有晶瑩的淚,「我還有的吃,青州大荒的時候,好多人換自己的孩子煮。有一次我看見一口鍋,鍋里冒著熱氣,我餓得要死了,跪下來求那個女人。我說姐姐,你給我喝一口湯,就一口。她閉著眼流淚搖頭,那味道太香了……我走過去,湯是紅色的,鍋里有一隻小孩的手。」
我幾乎要吐出來:「你……你吃人……」
她看了我一眼:「可我活下來了。真正吃人的不是我,是你們。謝韞,你只是不知,卻未必不享受這樣的福氣,你何嘗——何嘗不在渾然不覺里吃了那孩子的血肉?」
她的眼睛裡是森森然的寒意:「你無辜麼?」
我被她的質問嚇得後退。
「太子妃是你們教養出來的好姑娘,賢良淑德,最善於規矩方圓。她只會寫兩句詩,我偷偷去過很多次東宮,她若是寫詩,只有那兩句。」
「是什麼啊……」我有點失神。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她說,「我沒有學過詩書,但我不是傻子。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