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長煙落日·一寸灰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3/3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屬於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的兵。」

柳文秀抽出一支煙杆,她的手指白皙纖長,牙也是難得的骨白色。她是抽煙抽得很兇的那一類,有這樣的牙很難得。

她很隨意地坐在景仁宮,濃而辣的煙氣從她指尖升上來。

藺思凡推門進來,皺了皺眉:「不要在她住的地方抽這種東西。」

柳文秀睨他一眼:「你和你哥哥,都在騙我。」

藺思凡並不理會她,轉頭問女官:「她這麼早就睡下了?」

女官點點頭:「陛下很少召幸婕妤,以前婕妤入夜後都是找阮庶人讀書,現在……」

她面露難色:「婕妤不愛和奴婢們講話,也不太去找各宮主子走動,每天很早就說要睡,內殿一個人都不許剩,奴婢們也不知道。」

我的睡眠其實越來越差,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哭,哭著哭著就累了,醒來的時候枕頭都是濕的。

更多的時候是在胡思亂想,還有夢魘。我看見他哀哀地看著我,眼裡的悲傷像水一樣,我去扯他的袖子說你不要走,他就摸摸我的頭:「我不是你趕走的嗎?」他說。

我就驚醒,月亮正升到中天。

宮人總以為我睡了,可我聽得清清楚楚,草尖上躍起一隻螞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我去看看她。」藺思凡的聲音冷得像鐵,「還有你,以後不要進她住的地方,也不許在景仁宮抽煙。」

他進來得小心翼翼,可我醒得明明白白。

他遲疑了一刻,然後在床沿坐下,很久,我感覺到他的手覆上我緊閉的雙眼。

他的皮膚有一點粗礪,指尖有拉弓拉出的繭,很暖,也很輕。

「睡得不好麼?」

我輕輕應了一聲。

他的手受電一樣彈開。

「你不應該來這裡,」我撐著坐起來,「這種時候你要去太清殿守著你父親。」

「他們需要我麼?」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過你了,你知道嗎,就連夢裡都沒有。我……」

他低著頭,小小聲說:「他們說你也很……很擔心我,我什麼都好,反而是你,所有事情都悶在心裡。」

我覺得他婆婆媽媽的。

但我明白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我很想你,你也想我麼?

我搖了搖頭:「也沒有很惦念你。近來嗜睡,好多事都記不清了。」

他偏過頭不看我,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真的一點都不想啊?」

「有時候會想你該成婚了,十七歲,是個好年紀。陛下告訴我,要幫你挑一個溫順的姑娘,還同我講了幾位京中閨秀,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見一見……」

「不用麻煩。」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只要我的,旁的我不爭,也不看。」

我心裡澀澀的:「如果不喜歡溫順的,柳姑娘也很好,你要是喜歡……我勸榮國府認了她做義女,讓她風風光光嫁給你。」

「她?」他愣了一下,「你千萬不要和柳文秀瓜葛。她不是我的人,但我要用她.。她是個刺客,來京城就是要殺人的。」

我點了點頭,說知道了。他裝出一副不經意地樣子:

「我還沒有問你,今天你說恭喜,是什麼意思?」

我躲開他的目光:「十一,你從前認定的未必就是最好的。我看你意氣風發,假若你想要容色冠絕的女孩子,又或者是哪位官家小姐,都還有的選。所以恭喜你。」

他似乎終於開竅:「我是女奴的兒子,世族不願意聘這樣的婿吧?」

「不是的,起碼謝家不會看輕你。」

「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嗎?不想見我,不想找我,連說話也不想看我,只是想這些?」

我點了點頭。

手幾乎要把錦被抓爛。

我盼著他能絕了這份心思。我相貌平常,歌舞不通,亦不能拔刀而立,陪他縱馬過長風。我和他在一起,只會成為他的污點,史書工筆,憑這一處亂倫苟且,就能把他打下倫理的牢不得翻身。

那是他數年隱忍,刀劍無眼下掙出的功名。

若我還是榮國府千嬌百寵的么女兒,我一定第一個抱住他說不許走,偏偏我不是。

這樣可笑可恥的關係。

我訥訥地看著他,他在笑,但我看不懂他的情緒,他的眼睛那麼深那麼涼,裡面住著一座荒涼的城。

「謝韞。」他笑得幾乎要流淚,「你有沒有心的?」

「鎮北很冷,整個冬天都在下雪,魚鱗甲凍得又冷又硬。我的騎射是宮裡教的,在戰場這種殺人的地方一無是處。我練弓的時候,手被弦絞出了血,但還要繼續練,最後回到營帳的時候發現一手的血,手上的肉都要磨爛了,上藥疼得很。阿征讓我不要再練,我想如果我能立下戰功,你會替我高興,況且你每次讀書都喜歡銀鞍白馬挽弓搭箭的少年郎。」

「阮侯待人一視同仁,皇家子弟也不能尸位素餐。關外風沙大,能刮死一隻駱駝,有一次我迷了路,躲在石頭後面,風像鬼在哭。我覺得我要死在那裡了,丟你一個人在宮裡,你該多害怕,現在想想,你不在乎的吧?」

「其實那次不是最想你的。你聽說過蒼原鐵騎麼?黑色的潮水,重甲馬,可以活活踏死人。他們用六鈞鐵弓,射出去的箭能洞穿十層牛皮。箭鏃釘進皮肉是什麼感覺?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那匹馬帶我走,我眼前一片黑,醒過來的時候半個月已經過去了,他們說從馬的屍骨里燒出半斤鐵箭鏃。」

「還有一次是刀傷,在背上,從右肩到左肋骨,燕刀兇狠,傷必見骨。一次是劍傷,在腹,不太重,脫下甲冑以後才發現一身的血。刀劈在身上其實不疼,只是感覺再也沒有力氣,昏沉沉的,想睡過去。阿征喊我的名字,讓我醒一醒,我覺得他好吵。後來他貼著我的耳朵說『你要想想謝婕妤,她只有你啦,你要活下來』,再有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想你,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對了,分給我的那個親兵也是十七歲,定了親才上的戰場。他告訴我,那天軍醫說我的傷很兇,阮征喊的嗓子都啞了,我還是偏著頭睡,他小小聲說了點什麼,我就醒了。這孩子一直很好奇阿征說了什麼,還問我是不是也定了親再來的,我騙他說是,還說大婚請他喝酒。後來他死掉了,傷風感染,死的時候手裡攥著一個女人用的小玉飾。」

「在軍中看文書的時候,風總是撞帳門,像夜叩宮門的聲音。有時候看的累了,會覺得是你來看我,衝出門的時候天地寂寥,星星在頭頂一明一滅。」

「你說我們會看同一顆星星嗎?我怕淑妃牽連你,怕德妃欺負你,怕皇后照顧不到你,也怕……怕他召你侍寢。我想我死在這裡就沒有人再護著你了,所以要活下去。我阿娘很早不在了,朋友也不多,如果只有我自己,死掉也沒什麼要緊。」

「可你在乎過我麼?你明白我的心麼?如果我死了,你會替我哭麼?你以前對我那麼好,後來突然就不喜歡我了。我躺在床上疼得翻不了身的時候,就想讓你抱一抱我。鎮北太冷,也太苦了。」

「我最喜歡的時候是晚上,我不必值夜,可以睡一整宿。我總奢求夢裡你來看看我,快兩年了,五百多個黑夜,一次都沒有……」

他說不下去了。

他是個很驕傲很執拗的人,除了十五歲的那一次,再也沒有落過一滴淚。他喜歡仰著頭眨眼睛,然後在嘴角抿出一個得體的笑意。

我咬著嘴唇,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在掐自己的手心,手背上像有青紫色的蛇。

他不愛惜自己的。

我想把他的手舒展開,以為會費很大的力氣,但我剛碰到他,他發白的指節就松下來了。

他手心裡有一道疤,斜著,把命線齊齊整整截斷。

「這是鎮北反叛那一次。」他淡淡地說,「突圍的時候刀劍太亂,當時來不及多想,用手去擋了一下,那把刀再凶一點,可能這隻手會斷掉吧。其實這種傷沒什麼的,真的沒什麼,只是寫字變得很醜,很難再給你寫信。」

他又笑了笑:「你不在乎我給你寫信的吧?其實給你寫的每個字我都要想很久。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寫的一些無聊的事情,要緊麼?」

怎麼會無關緊要?

我枕邊有一個小盒子,用銀色的鎖鎖得嚴實,那裡面是半彎翠色的玉,和幾封摺疊整齊的信。

我睡不著的時候會打開看,看著看著就笑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笑,明明沒什麼有趣的事情。

後來信紙摺疊的邊緣墨跡都模糊了。

他的每封信開頭都是這樣一句話:母妃安?我一切都好。

只有這句話讓我安心。我盼著鎮北的書信,只想看到這一句。

後來鎮北叛亂,我每晚都會驚醒,我夢見過自己跋涉千萬里找他,最後只看到他的屍骨,也夢見過使臣帶著他的棺木說要我節哀,我不敢睡,也不敢醒,我怕一切的夢成真。

我去拜過神,也去求過佛,我想我這樣困住的人生可以早些結束,但求神佛讓他平安回來,如果真的要索命,就讓我替他。

我也只能去求神佛,我這樣沒有用的人。

我第一次向家中求問政事是為他,妃嬪嚴禁問朝中事,可我只想知道他在鎮北是否平安。

父親斥責了我,再也不許我問鎮北戰事。

我只能求神佛,在每一個夜深驚夢祈求他一切平安。

可神佛有什麼用啊, 我又有什麼用?

他過得苦,我也如是。我總在騙他,他也如是。

我怎麼可能不想他?

難道我不愛他麼?

我們又怎麼可能在一起?

天理人倫在上。

何等荒唐淒清的人世。

我哭的時候用被子蒙住頭,這樣他就看不到。

「你不想見我, 我就走了。」藺思凡笑了笑,「走之前, 我想聽你說一句話。」

他扒下我蒙在頭上的錦被, 用執拗而凌厲的眼睛看著我, 輕輕地擦掉我臉上的淚水。

「你告訴我, 你不喜歡我,你討厭我, 你再也不想見到我;告訴我我應該死在鎮北, 你不會為我流一滴淚;告訴我,你不在乎我, 恨我打攪了你的人生。」他很認真地看著我, 「只要你說,我就信。你們指誰給我做正妃,我都盡全力愛敬她。我也再不爭任何東西, 等他醒來,我會求一片封地做賞賜,永遠不再來煩你。」

我張了張嘴,剛要說話,他忽然抱緊了我,把頭埋下去, 像最普通的情人一樣。

「說之前抱一抱我吧,你抱一抱我, 就算讓我現在爬上宸極閣跳下來我也肯。」 他的聲音悶悶的,「你說吧, 我聽著。」

我哆嗦著嘴唇,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是一個可笑而無能的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應該這樣說,然後一切就能回到正軌,他娶親遠走, 我老死深宮。

但我說不出,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

久到時間變老了,我輕聲問:「你恨我吧,好不好?」

我聽見他悶悶地笑:「我恨你啊, 恨你不要我了,就這樣。」

我說對不起啊,我沒有用。

然後我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等了很久, 然後慢慢放開我, 我看到他笑了,很真誠的那一種:「你等我,好不好?你以前說過, 皇帝是最肆意的,什麼事情都可以做。你再等一等,就快了。」

他的眼睛裡有篤信和堅定。

我渾身發冷:「你要做什麼?」

他站起身向外走,高而瘦的身影顯得陌生, 在陰而連綿的細雨里,在宮廷潮濕的空氣中,他回頭對我說:

「我要我們在一起。」

-第五節完-
游啊游 • 149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25K次觀看
游啊游 • 17K次觀看
游啊游 • 11K次觀看
游啊游 • 19K次觀看
游啊游 • 26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39K次觀看
游啊游 • 14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7K次觀看
游啊游 • 10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43K次觀看
游啊游 • 6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33K次觀看
游啊游 • 5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37K次觀看
游啊游 • 46K次觀看
游啊游 • 15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