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疑:伴差何故色變發汗?
使臣對曰:彼蠻未嘗見天子,故振恐,戰戰慄栗,汗出如漿。
帝問:使臣何以言笑自若?
答曰:我亦振恐,汗不敢出。
帝撫掌樂:起,取伴差所持節,奉圖!」
使臣接過白絹包裹的素節,一隻手托著國書和捲軸。佝僂的內監想要接過國書,卻被男人兇惡的眼光嚇得退了回去。
「兩國文書,豈能過你一個閹人之手?」
皇帝面色不善,卻仍然默許了使臣的靠近。
「阿韞兒,我不記得我有這樣的兄長。」賢妃小聲說。
「或許是戰事慘烈,容貌有損。」我輕聲答。
可男人的步伐是那麼熟悉,貴氣,帶著堅定與從容,讓人想起不化的冰雪。
皇帝翻閱國書,使臣緩緩展開捲軸。
「這裡是中原的鎮北和青州,向外是雁門,然後是玉門,再走,就是兩國的界山。」使臣嘶啞的聲音突然飽含恨意,他一字一頓,「這就是,群玉山。」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地圖已經全然展開,赫然是一把紋著鳳凰羽的短匕。
「陛下當心!」
就在德妃高喊出聲的剎那,使臣已經抓起那把匕首,他用左手抓住龍袍的大袖,右手狠狠扎過去。
皇帝不知何來的力氣,大袖嘩啦一聲撕裂,他舉起金印擲過去,使臣偏頭躲開,金印落在地上,發出重重的響聲。
金吾迅速湧進殿內,他們舉起鐵弓,但擔心誤傷皇帝與嬪妃,不敢妄動。
持刀的衛士在逼近。
「滾下去。」使臣說,「十步之內,我快。」
他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已經退入死角的皇帝身上佩戴著天子劍,這是一柄很長的劍,「以山海為鍔,五嶽為鋒」。
但他拔不出。
而使臣已經尋找到這個機會,他踏上龍案,一躍刺下。
嬪妃尖叫,花容失色。
鐵弓長戟,逡巡不前。
天與地忽然暗下來。
我剛剛進宮的時候,躲在鍾粹宮看話本子。
書里總有絕世的刀客,揮刀可以令日月失色。
我沒有見過刀客,但舉目便是日月,自然不肯相信。
淑妃笑著說:「如果你早生二十年,去鎮北,找一個叫燕明瑤的人,就能看到這把刀。它是隕鐵鑄的,秀氣得像女人的眉,漆黑,只有中間一寸乾淨的地方是白灰色。」
一寸相思一寸灰。
漆黑的刀從天而至,沒有人看到柳文秀何時解開了包纏細密的黑色布條,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無聲無息地來到使臣身後。
這是一柄無光的刀,它降臨的時候天地昏聵。
她的刀法狠絕凌厲,沒有貴公子拔刀而歌的秀美,只有殺人勢。
這是一次成功的偷襲,使臣躲避不及,長刀刺進了他的左腰。就在他吃痛的剎那,皇帝已經拔劍在手,一劍擊落使臣的匕首。
「阮瑗!」他怒喝,「朕本已經放過你!」
使臣,或者說許久未見的阮瑗,曾經的淑妃,跪伏在地上,向後挪著身子。
柳文秀按刀而立。
皇帝的行動並沒有打算放過她,天子劍刺進了她的左肩,然後一抽一拉,又是右腿。
阮瑗撐著龍案,吃力地要站起來。
她試圖後退,身後是明麗無雙的刀客。
「藺叡,鎮北從來沒有反過,你心知肚明。」她說。
她的聲音並不悽慘,仿佛只是敘述和自己無關的事情:「我想回家看看,但鎮北侯府空蕩蕩的,門環上也落了灰。我不知道我應該去哪裡,我看到人群推推搡搡往東市走,就跟著他們過去。」
「他們笑著,把籮里的爛菜葉和石子分給我。『宣武門處決犯人呀』,他們說。」
「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碧空如鏡。我左手握著一顆爛了的青菜,右手抓著一把小石子。那個小女孩叫阿萱,你抱過她,還陪她騎過馬。她被闊刀砍了三下才死掉,一聲都沒有哭。」
「還有阿徹,是阿征的弟弟,你也認識的,眼睛亮得像星。你教他練過劍,還開玩笑說以後要把長樂指給他,他回去就把兵書全捧出來要送給長樂,他說那是他最好的東西。」
「不過我知道你是開玩笑,因為你改了旨意——阮氏女子斬決,男子凌遲。行刑的人削下他腕上的皮肉蓋住眼睛,每削下一片,百姓就叫一聲好。他也沒有哭,我聽見他咬著牙說『天當早生我,使我死於戰場』。這是阮家唯一一個男孩,因為他才十五歲,阿征說不想弟弟太早上戰場。」
「現在他們都死了,鎮北安定,我沒有什麼掛礙,我想只有你——只有你一個最該死的還在被山呼萬歲。」
她已經按著龍案站起來,斗篷鼓地像帆。
「二十年前你說,我若有本領,可以殺你,現在是時候了。」
皇帝搖搖頭:「你確實有本領,竟然能讓蠻人也聽命於你,如果朕所料不錯,你的伴差才是燕世子的庶叔。朕本想讓你活下去,可惜。」
阮瑗笑:「是麼?」
皇帝對柳文秀示意:「柳姑娘救駕有功,可以翦除叛賊了。」
一寸灰緩緩抬起,刀弧的移動像黑色的雲。
「你姓柳?青州柳家?」阮瑗伸手去抓那隻素色的旌節,「你應該叫柳文秀,文卿是天下之秀,她給你取的名字,教你刀法,又把一寸灰傳給你。」
年輕的刀客蹙眉。
「除了學刀,你很少見到父親,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寫信說你的母親去中原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柳文秀緩緩舉起刀:「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是個女人啊。」她笑,「很厲害的女人。你配不上你的名字,也配不上她的刀。」
一寸灰劈砍而下。
月亮出來了麼?不然,何以滿室清光?
斗篷飛旋而出,擋住一寸灰的刀鋒。那隻素色旌節上的纏絹已經旋開了,憑空升起一殿劍華。
燕明瑤統治蒼原的時代,讓司鐵令鑄造刀劍,燕北人見到手持這兩把刀劍的人,就要像見到國君一樣恭敬。
這也是為何真正的使臣會同意她李代桃僵。
那把劍恍若截月光而鑄,純然沒有半點瑕疵,長三尺,就叫三尺雪。
君來三尺雪,君去一寸灰。
刀劍撞擊,金鐵震響,有膽小的嬪妃已經暈厥過去。我看見藺思凡無聲地接過金吾手中的鐵弓,兵士遞給他一支箭。
他伸手抓過了整筒劍壺。
阮瑗的聲音已經像一隻野獸,連嘆息都像可怖的吼鳴:「文秀啊,你看好了。」
她已經毀掉的臉上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刀應該是這麼揮的。」
她明月一樣的人,清泠泠的聲音,打馬過鬧市引得滿城少年側目的容貌。
我曾經以為她只會長槍,皇帝也以為她只會用槍。
好俊的劍法,生生造出一個月亮,劍鋒轉過月下的柳文秀,然後將她推下御台。
你有沒有見過一種赴死?
數十年來身在錦繡囹圄,親友永喪,愛人長訣。你護天下安穩,卻也罵名累累,你知此生所愛不可得,此生所求皆是虛。
現在劍在你的手裡,你怎能不揮出這一劍?
殺勢若虹霓。
第一劍,明月起玉門,故友何長決!
鎮北終年不化的雪,再難回還的人,長城之下的屍骸,平白的蒙冤與百姓不明就裡的憤怒,還有群玉山上月亮的一滴淚。
皇帝從小習武,但只能眼看天子劍脫手而去。
第二劍,中天有月來幾何,我今恃劍一問之!
仿佛燕北八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箭聲破空而來,藺思凡已經按弦而立,直指阮瑗的後心。
她轉身劈落,再向前。
常人射出第二箭的時間,三尺雪可以穿透皇帝的胸膛。但我看到藺思凡修長的手指像撥弄琴弦一樣愜意穿梭,頃刻一筒箭已經見底。
連珠箭,燕北鐵騎的絕技。
阮瑗已經不再躲,她最清楚燕北的連珠箭,一旦射出就像琴音流瀉,不到獵物死去是不會停下的。
我看的明白,她若是轉身應付連珠箭,金吾就可以趁勢而上救下皇帝。
她只能向前。
血從她的傷口中流出來,她踉蹌了一下,片刻身後已經扎得刺蝟一樣。恍惚間,我似乎看到她對我無奈一笑。
長劍因為痛脫了手,斜斜扎穿皇帝的右胸,血濡濕明黃色的龍袍。
德妃蘧然立起,奔向皇帝,女人的呼救和凌亂的腳步聲充斥大殿。
阮瑗轉過身,平靜得讓我懷疑,難道她根本沒有中箭?
「把她先扔進鍾粹宮,待陛下醒來再做處置。」皇后也起身走向自己的丈夫。
「白姐姐,你懂我。」阮瑗突然笑了,「謝謝你啊。」
鍾粹宮的火是正午燃起來的,宮人們的眼睛都盯著遇刺的皇帝,至於這個女人,她們想,應該很快就死了。
她熟悉鍾粹宮中的任何物什,把炬火的油潑在自己身上,然後點燃了宮殿。
我不知道重傷之下的她如何冷靜地做完這許多。藺思凡對我說,按軍中的經驗,舉火之前阮瑗就已經死去。
那時候她的血已經流乾了。
我渾渾噩噩地回宮去,藺思凡在我身後遠遠地跟著。我三次停下腳步等他追上來,但每次我放緩腳步,他也猶豫不前。
多可笑,總隔著千里萬里一樣。
我想起初入宮闈的年歲,那時候我才十四,鑽在淑妃懷裡講戲,窗外是簌簌的落雪。
那是同光腔極有名的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