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切都好,阮侯待人和藹,軍眾親如兄弟。我新結識不少朋友,少時在京中偶遇燕世子凜,甚相親厚,不意今日復見。」
「母妃聽說過始皇帝時代的星命師麼,他們的後人就聚集在鎮北,有龍,還有算星的大陣,聽起來像話本里的故事,是不是很有趣?但他們卻掌握著推斷人生死禍福的權力。」
「他們這一世最出色的星命師叫離,是個比我話還少的女孩子。我向她問命,她說我所求皆有得,我很高興,你也可以放下心。她很出名,推命沒有不應驗的。你知道我求的是什麼。」
「和卓部和北燕部因為缺糧打仗,和卓部被趕到了北漠。和卓部可汗的女兒很漂亮,燕凜偷偷告訴我的,他帶兵去的戰場。」
「我們和燕北要開戰了,有很多百姓來投軍,他們很痛恨蠻族。我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和燕凜是朋友,不過無所謂,戰場上只有敵人。」
「十一月二十三日,大捷。」
「十一月二十六日,勝。」
「十二月初七日,相持不下。」
「阮侯說我已有兩次軍功,等我回來,勿憂。藺琰。」
?
今年的上元節依舊是歌舞。
皇帝宴飲諸嬪妃,皇子與近臣也列席在側。
因為兩國的戰事,賢妃不被允准出席,淑妃與德妃的座位挨在一處。
德妃眼中有快意的挑釁:「阿瑗,二十年前你我曾有賭約,如今要得見分曉,你怕不怕?」
「我或許早就輸了。」淑妃笑,「你也做了二十年的寵妃,算是大獲全勝。但如若人生重來,我依然不會向藺叡低頭。」
「不,不是這件事。」德妃的聲音里含著詭異的興奮,「看來你還不知道,給你遞送消息的人也死了麼?不過不要著急,你很快會後悔的——你會明白我才是對的,我們只能依靠皇帝,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了斡旋長子與世族的關係,帝後讓藺瑛為近臣敬酒。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端著青玉樽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臉色蒼白幾近透明。
寂靜如雪,沒有人為他說一句,他的身體早已經不適合過量飲酒。
藺瑛的眼神沉默如淵,他努力挺直脊樑,說著勸勉的話,然後吞下一杯又一杯酒液。
他笑得恬然。
最後一杯酒當敬鎮北侯,然而阮氏戍邊,不能回京,便以淑妃代飲。
「東宮藺瑛敬鎮北阮家,忠義無雙,禦寇安民。」他的聲音堅定而溫和。
宮城的鐘聲忽然響起,急促而慌亂,內監呼喝傳報的聲音此起彼伏,嘈雜的聲音和凌亂的腳步聲湧向大殿,像紅色的潮水。
淑妃正準備起身回禮,她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隨著所有人一起轉向殿門。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動亂,那個叫成喜的老太監踉蹌著滾進來,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鎮北侯……阮家……阮家反了!」
死寂。
跟在成喜身後的是個一身血污的男人,他還來不及卸下帶著羽箭的盔甲,他重重跪在地上,鐵甲發出金鐵撞擊的聲音。
「陛下,鎮北與燕北勾結,開雁門通敵。」男人的聲音嘶啞而絕望。
「你是什麼人?」
「臣朔方節度白羽麾下。」
「北境如何?」
「白將軍與青州節度、河北節度已經馳援鎮北,蒙陛下天威,鎮北叛軍已盡數殲滅,鎮北城中尚有燕世子一支鐵騎……蠻人不慣守城,臣等已經圍了鎮北城,只是蠻人實在兇悍,援軍死傷慘重。」
我的神台一片漆黑,只剩下他那一句。
「鎮北叛軍已盡數殲滅。」
藺思凡呢?他怎麼樣?那個溫柔淡漠的伴讀也是叛軍麼?淑妃,她的家人又如何?
淑妃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悲喜,皇后的眼睛平靜無波,反而是德妃的眼神帶著好整以暇的悠遊。
我心裡再急,也不能插話去問,只得把求助的眼光遞給太子。
藺瑛幾乎是跑上前去的:「事情確鑿麼?鎮北阮家素來忠義……」
「殿下不信,鎮北累累白骨可以作證。」
「那琰弟如何?阿征……鎮北侯的兒子怎樣?」
「是十一殿下親自請的援軍。」男人恨恨地說,「至於叛臣之後,殿下就不要過問了。」
皇帝臉上陰雲密布,他的暴怒蘊藏在他低而沉的聲音里:「玄機營速剿阮氏餘孽,京中凡阮氏親族,三代內立殺不赦,婦孺收監,凡與阮氏瓜葛者,由天權府親審。」
「父皇!」藺瑛惶然轉身,「兒臣認為,鎮北在敵則威脅京師,阮氏在京中的只有婦女幼童,男人都在戰場上,何須急於誅滅……」
「荒唐。」皇帝將手中酒樽砸向他,藺瑛站著不躲,玉杯狠狠砸在他的額角上。
皇帝沒有想到兒子不躲開,愣了愣:「阿瑛你一向心繫百姓,豈不知天下有多少人一腔熱血投了鎮北軍,阮氏如今叛國,若不盡數誅滅,何以告慰天下?」
「叛臣長姐尚在宮中。」藺琮的聲音冷冷的,「不知父皇準備如何處置?」
皇帝看了淑妃一眼,我在他的眼神里竟然讀出得勝的歡欣,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淑妃,你若向朕認罪,向天下人承認阮氏叛國的罪責,朕可以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赦免你,給你貴人的位分,從此在鍾粹宮閉門為天下祈福。」
淑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昂起頭,慢慢走到大殿正中,面對皇帝,傲然地笑了:「我阮家世代為弱者揮刀應敵,為家國永安世代戍邊,我們沒有做過的事情,我不認。」
她轉過頭,面對殿門外持戟攜弓的羽林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藺叡,你聽好了,我阮家無愧天下人。」
皇帝拍案而起:「玄機營先將叛臣之女拿下,就地絞殺!」
「誰敢!」阮瑗的聲音還是那麼冰冷,高傲而不可攀折,讓我想到數年前第一次見到她。
那時候她拍著手笑:「我聽說過你,阿韞兒是名動京城的才女,你教我寫詩好不好?」
玄機重甲逡巡而不敢動。
皇帝的聲音像滾雷:「你們要勾結阮氏反叛麼?」
「大小姐,我們沒有辦法,我們心裡都知道的,我們也有妻兒,請您見諒。」舉著鐵弓的男人將羽箭對準阮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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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瑗點了點頭,拔下發間的金釵,她半跪下來,袒下左臂的宮裝。男人們別過臉去,在「不知廉恥」的紛紛議論中,她安安靜靜地刺破手心,用金釵蘸著血,在左臂一筆一划地勾出蒼鷹的圖案。
這是鎮北軍主的標誌,蒼鷹搏天, 鎮北的百姓就生活在在玄色鷹旗的庇護下。
赤色的蒼鷹旗幟曾經插上狼居胥山,焚山祭天的狼煙將它染成深褐。
「抱歉,就算阮家剩下最後一個女人,也要守鎮北鷹旗而死。」她柔柔地笑了笑, 仿佛一生都沒有這麼溫柔的時刻,「來吧, 兒郎們, 向你們曾經的令主放箭!」
男人們舉著鐵弓和刀劍, 面面相覷。
皇帝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麼致命的錯誤——他明明知道, 在他做太子的時候,就是這個女人統領玄機營。這些年他重用虎賁和金吾衛, 把玄機改組成只會奉命行事的鷹犬, 他以為他們已經忘記阮瑗。
他本是要殺人誅心。
二十年前,他用輕蔑的眼光看著她:「你若真不輸兒郎, 為何不敢與我爭奪天下的權柄?」
現在他明白了。
鎮北阮家, 真的是永遠不會反叛的,只要百姓不願見兵燹,他們一輩子都會守在鎮北長城。
不要功名, 也不要富貴,真的會有人甘願為了海晏河清,幾十年駐守在苦寒之地麼?
玄機營中有一個遲疑的聲音:「大小姐,我們……聽你的。」
那聲音像砸進油堆的火把,愈演愈烈,「大小姐!」這些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們似乎被點燃了當年的勇氣:「回鎮北去!」「聽大小姐命!」
玄機譁變。
所幸金吾迅速趕來, 拱衛在皇帝身邊。
「我們走!」她說,「鎮北蠻寇未滅, 我輩戍北一時,便要護北境一世安寧。」
男人們為她讓出路, 她昂著頭, 走在所有兵士的最前面。她接過男人遞來的長槍,不理會身後的議論和嘲諷。
她沒有理會自己的丈夫,和曾經將自己視若仇讎的女人們。男人們沉默著在她身後匯成一道長城,他們的鐵甲在圓月下閃爍著銀的亮光。
沒有人阻攔他們, 他們的腳步和馬蹄聲一路向北, 漸漸匯成隆隆的雷聲。
「阿瑗!」德妃突然喊出聲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你一較高低。」阮瑗笑,「我不想只做一個男人的寵妃——我生在鎮北戰場,就該護家國永昌。」
宮城的大地隨著他們的腳步微微顫動, 這些穿著銀潢濯月重甲的兵士打起玄色的令旗,迎風獵獵招展。
阮瑗釋然一笑,慨然縱歌。
「出不入兮往不反,
赴戎機兮度關山,
關山遠且寒,
我代春風過玉關。」
男人們跟著她唱,起初聲音低而沉, 像霜天破曉的角聲,月亮被雲遮住的剎那,旋律的洪流激盪到最高處,天和地之間只剩下他們的聲音。
「君不見, 燕支邊,白骨沉埋鑄青山。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