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想起她今年已經到了可以被恩准出宮的年齡。
女人慌亂的腳步戛然而止。
藺思凡突然把我推開,風雪迅速從背後撞進來。
我不敢觀察她的神色,我怕在她的臉上看到不恥和鄙夷。我更害怕回頭,我畏懼藺思凡的表情,因為我已經從他的後退感受到他一貫的陰鷙,和殺心。
她怔住了,然後轉身,落荒而逃。
「淑妃宮裡的女官。」我聽見我的聲音在顫抖。
宮妃私通養子,是族誅的死罪。
「你做,還是我來做?」
我看見他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你要永遠乾乾淨淨的,阿姊。」
天地蒼茫。
黑色的鳥划過暗沉的天空。
我並沒有回到景仁宮去,我沿著沒有盡頭的甬道,慢慢地,走過一道又一道或高或矮的門,隱隱約約有哭聲,有嘶吼和艷笑,有嘆息,枯萎的草被埋在雪下。
是星覡台。
在很久以前的夜裡,我在這裡看到過一束粗劣的煙火。
巨大的觀星儀靜默地矗立,積雪讓它顯得神聖——星道和命軌的學說在始皇帝時代非常盛行,但如今已經沒落了。我抬頭仰望,十二枚黑色圓珠圍繞隕鐵緩慢而有序地轉動。
我在觀星儀前跪下,跪在深深的積雪裡,我幾乎不信神佛,但偏偏在這場渾然天成的風雪裡,我第一次誠懇地希望神靈有耳。
「是我的罪,教導無方、心思不倫,又牽連無辜。若神佛報應,這條命,就請算在我身上。」
這禱詞混亂無匹,愛來恨去也一樣亂七八糟。
我盡力把心冷下來,當務之急是要那宮女閉上嘴,但她終究是女官,且是阮家送進宮的人,若有意外,旁人必問緣故。
鍾粹宮一如當年,只是我再踏入這裡,心境已經不同。
年輕人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峭,唇角卻柔柔的。
「謝婕妤來尋姑媽敘話?」
「阮公子,好巧。」我勾出一個很得體的笑意,「許久不來,想來看看阮姐姐。」
阮征低頭一笑,眼神隱約有些玩味:「你對他真的很好。」
「什麼?」
「很羨慕他啊,能有人真心對他。」
他這話說得孤清,又沒來頭,嘴角噙著一點瞭然的笑意:「謝婕妤通詩書,阮征讀《兵容篇》,有句話總不明白,請婕妤解惑。」
「阮公子請講。」
「聖人不達刑,不襦傳,因天時,與之皆斷。阮征很好奇,時至則必斷,是否太過苛刻。」
「行軍用兵之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觀察阮征的神色,依然是很知禮節的溫柔與冷淡,他眼底有一種從富貴堆里浸出的慈悲,像事不關己的冷漠。
「看來婕妤已經下定心了。」他笑,「但阮征還有一事不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又應當怎樣解?」
我猛然驚覺:「阮公子……」
「人間情則孽也,風雪瀟瀟。」阮征一禮,「我已料理過了,婕妤請回。姑媽和您這樣的千金不一樣,她把奴婢也當做人看,這件事,到我這裡就止了。」
這個宮女在三天之後被人發現淹死在井裡,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墜進去的。她墜死的井是一口取水井,有些內監因為喝下泡過死人的水而嘔吐,但更多人只是麻木,他們已經見慣了這樣的事。
這是第一個因我而死的無辜之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幽冥判罪,該是我罔顧人倫。
已經一錯,不能再錯,這種悖逆的情感,越早掐滅,所造成的禍害就越少。
藺思凡一直沒有回來。
我飲下一盞熱薑茶,寒意卻依然能浸人骨頭。
「出去,不要掌燈。」我吩咐。
我漸漸染上了他的生活習慣,不喜歡光,不願見人,討厭熱鬧。
我把頭埋進臂彎。
在他出現以前,我的生命里有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對我很好,然後是兄弟姑姊,一直到進了宮,還有淑妃、賢妃和薛昭儀——可是後來,藺思凡幾乎擠占了我的一切,他就像我的所有,我只有他。
可他偏偏不能是我的。
身上只有一層蟬翼紗寢衣,冷得很,這種涼意讓我清醒。
我愛他麼?是想要占有?還是姐弟之情?抑或只是過甚的保護欲?
我不知道,我想我或許只是他的長姊,會在他的每個生辰揉揉他的頭髮說「十一又長大啦」。
他如果娶了王妃,我應該也會高興。我會把阿娘給我的嫁妝全都送給新娘子,拍拍她的手說「如果他欺負了你,就來找阿姊。」
我反反覆復在心裡念了十幾遍——那是再純凈不過的姐弟情誼,況且我也絕不能、也不該對自己的養子有非分之想。
我以為我能騙過我自己。
藺思凡是突然闖進來的。
沒有通報,也沒有問安,他一邊走一邊解掉斗篷和冠冕,玄色的裡衣極薄,在夜裡顯示出一點暗紅的幽殷。
他幾乎是撲上來,利刃一樣扎進我懷裡。他的手很涼,帶著濕漉漉的水漬,像一塊冰。
我用力推開他。
他緊緊地抱著我,仿佛要用盡一生的力氣,他的手貼在我的身後,隔著蟬翼紗,微不可察地顫抖。
時間被無限拉長,剎那間此生已過。
我輕輕環住他的腰——我知道我不應當這樣做,但有些東西先於理智控制了我的身體。我像個擰上發條的蠱偶,僵硬地,卻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他身上是熱的,甚至有一點發燙,隔著裡衣還能感覺到暖。
是匠人把衣料做的太薄了,我想。
他怔了怔,隨後抱得更緊,我用臉貼著他的胸膛,在那裡我感受到心臟熾熱地躍動。
他的眼睛如潭如淵,我在裡面跌落了一萬年,才知道那裡面盛著的是火。
我只綰了一支墨玉長簪, 頭髮散著披下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過我的長髮,輕的像一片羽毛,是花瓣落在太液池正中盪起的一圈漣漪。
「不要怕了……」我小聲說, 摟緊了他的腰。
你有沒有在風雨飄搖中抱住過什麼東西?
風和雨從你身邊打過去,水漫上來, 但你抱著他, 就像抱住了萬古不移的磐石。
我聽見他低低的聲音。「都聽你的。」他喃喃如夢囈, 「阿韞兒, 阿韞兒,我……」
不是阿姊, 也不是婕妤娘娘, 更不是母妃。
他不再說話了,我等了他很久, 也沒有後句。
藺思凡鬆開我, 站直了身子。我低著頭,伸手去探他的手。我想拉住他,最後卻只是勾了勾他的小指。
我輕輕地晃了晃。他沒有動, 靜靜地,像一個木樁子。
男孩子都是木頭麼?你晃啊晃啊,他總呆呆的,不肯說話。你盯著他的眼睛,他卻不敢看你。
他的眼睫溫溫柔柔的,像游鴉的羽。
他身上有一點淡淡的鐵鏽味道, 像是他內里的執拗和冷硬。他捧起我的臉,讓我微微仰著頭, 而後忽然俯下身。
幾乎只是一瞬間。
他的吻胡亂而沒有章法,疾風驟雨一樣, 不管不顧, 帶著生澀和急切。
我發現他的唇是軟的,是暖的。
「阿韞兒,你乾乾淨淨的。」他輕輕說,「什麼都別做, 以後我一定帶你去天湖看月亮。」
我摸了摸他的臉:「幸好是淑妃宮裡的人, 我今天碰見小阮侯,他肯幫忙料理這件事。」
他笑了笑:「是不是淑妃的人都沒有關係。但你……你一定要離阮征越遠越好,你再也不要因為我求阮征做什麼事, 被他拿住把柄,很棘手的……」
「你也要離我越遠越好。」我小聲說。
他一顫,然後定定地看著我:「你放心, 就在這幾天, 我會去很遠的地方。」
我點點頭。
「但是……」他的聲音堅定且沉穩,「如果我回來的時候,心意依然如此, 而且……而且你並沒有那麼討厭我,就請讓我試一試吧,就試一試。」
我本有滿腔的道理要告訴他。人的一生不止會愛上一個人,少不經事的許諾都不算什麼, 況且我太平常太無能,他會遇到更驚艷更適合的人——但這些話我一句也講不出來,咽喉之處有一股氣力死死壓著我。
最後我只是說:「好。」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