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薄暮十年·細雪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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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等你封王開府以後,一定要替我看一看人間的山水。」我誠懇地說,「你走出這座城,就再也不要回來了。」

他也確實不能夠回來。本朝律例,新帝登基後要外封諸皇子,諸王非詔不得入京。

他隔著厚厚的錦被抱著我,不知何處生來的堅定:「你放心,我不會走的。但萬里山川,我會和你一起看。」

最後他輕輕笑了:「小貓啊……小貓就是小小的一團,蠢蠢呆呆的,但她又很聰明,你看不懂她。不過我喜歡小貓。」

歷史上的薄暮年代,是一個饑饉的盛世。

連年的蝗災,然後是大雪,官場貪墨橫行,蠻族的目光越過長城窺伺中原土地。史官認為,這是「天時不與」,災年使得帝朝再也無法維持它引以為傲的繁榮,皇帝沒有多餘的糧米賜給番邦,許多已經歸附的部落轉投燕北,連帶絲織業發達的州郡人口,也紛紛向關外遷徙。

但蒼原之上也是白雪,白雪養不活飢腸轆轆的人。

蠻族人對這些中原來客極端仇視,他們認為正是這些人將饑饉傳播到了水草豐美的蒼原。衝突首先在邊境發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蠻人越過邊境,殺死了巡視的官員。

在皇帝下發問罪文書之前,燕世子率使親自入京請罪,心力交瘁的皇帝很快原諒了蠻人。

但正是這次輕易的諒解讓燕北篤定,中原已經沒有制裁燕北的心力,後世認為,這次入覲本就是燕北的一次試探,這表現在史官記錄的一個小插曲上。

燕世子和他的伴差一起觀看獻武,諸位皇子也列席作陪。

「伴差問皇子琰:『世子何如?』皇子琰對曰:『世子風儀非常,君則天下英雄。』伴差色變不豫。」

根據後世的考據,喬裝的伴差正是燕世子本人,落魄的皇子和這位真正的燕世子似乎惺惺相惜,皇子琰認為「修明內政」是度過災年的法子,而燕世子不以為然,「山川不加多,而人口日益繁,終有不堪之日。」

這幾乎把「南侵」的國策擺在檯面上。

而藺琰,就是藺思凡記錄在玉牒上的名字。

「我要過生辰了,十二月初十。」藺思凡低低地說。

「十一想要什麼生辰禮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搖搖頭:「我十五歲了。」

我茫然看著他。

「他要給我賜名。」藺思凡敲了敲我的腦袋,「我可以和七哥他們一樣進玉牒了。」

歷來皇嗣生母為奴的,要滿十五歲才能和他們的兄弟姐妹一樣,成為皇家承認的後裔。

「是什麼字,好聽嗎,意思還好麼?」

他笑了笑,抓過我的手展開,用微涼的手指輕輕地寫。

「琰圭以易行以除慝,很不錯。」他說。

「你是因為他終於給了你一個好名字高興?」

在他父親的眼中,他的一生只是一場意外,皇帝檢視燕北供奉的烈馬,震驚於馴馬奴的容貌,荒唐之下臨幸了這個身份低微的女人。他出生時皇帝和德妃正在聽戲,就隨手指了一折戲的名字。

他的聲音冰涼,有如窗外撲簌簌的落雪:「因為我終於可以有爭一爭的機會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觸碰天下的權柄。陛下……他給我這身血,就給了我爭奪的權力,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有給我。」

「我學禮的時候,先生告訴我,皇子外封只可與生母同去,養母是不可以的,如果我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

他咬了咬牙:「阿姊,你放心,我長大了,不會連累你的。」

大逆不道。

皇帝尚且康健,東宮尚有太子,他怎麼敢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更何況,以禮法論,他只能喊我母妃,即便我的年齡只夠做他的姐姐。

琰主征討,鋒芒銳利,他似乎也太過尖銳,不懂得生出這樣的野心是要賠上命的。

我第一次打了他。

他安安靜靜地看著我,我急得幾乎要哭:「十一,你一直那麼聽話,我不怕你連累我,我只擔心你自己。你的父皇和兄長都在,以後不許再說這些話。」

他天生流淌著皇家的血,又在低賤里磨出一顆渴望權力的心。

傳聞東宮之位本就不夠穩固,皇帝一直屬意七皇子藺琮。

他那麼堅定,勢在必得,好像只要穿越一片荊棘林,就能看到光明。

握住天下的權柄,一定是縱情肆意的麼?

如果是,為什麼德妃不能做皇帝的正妻,為什麼從前的燕北女君要將親妹妹遠嫁?

藺思凡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你知道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搶來的,我不甘心一生留不下一頁青史。他們已經縱我長大了——現在該輪到我來寫史傳了。」

我記得皇帝在他的生辰宴上很自得地講述自己殺死兄弟的功業:「今四海昇平無事,狼子野心者,見前車之鑑,不敢降世。」

當時微微佝僂的內監陪著笑,女人們稱頌著萬歲,仿佛真的一片祥和。

我想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個野心勃勃的孩子,已經在他眼前出生,並且長大了

如他所願,藺琰這個名字會成為後世史家最津津樂道的一個,因為他的野心、陰鷙、殘暴和違背倫理的情事。

十二月初十是個適合落雪的日子。

他很早就醒了,按規矩,應該是宮裡上了年紀的嬤嬤幫他梳頭,以求長壽積福的寓意。

藺思凡很執拗地看著我。

我對老嬤嬤笑了笑:「我來吧。」

他的頭髮比女孩子硬一些,混著皂角淡淡的香氣,犀角梳埋在他的發間滑下,沒有遇到什麼阻礙。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沒有什麼要說的麼?」

我的手頓了一下。

他皺皺眉:「就是話本子上那個,梳頭要說一些吉祥話的,什麼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什麼的。」

「這些話是給新婚的小姑娘講的。」我強忍笑意,「你哪裡長得像小姑娘了?」

鏡子裡的少年已經漸漸褪去稚氣,他的面容已經開始顯示出硬朗英俊的徵兆,何況他又那麼年輕,意氣風發。

他也笑了:「我要去宗祠見禮,你送我一路好不好?」

我點點頭,窗外落雪撲簌,像一樹一樹的梨花靜默著開放。那時候我仍然沒有對我與藺思凡詭異的關係產生警惕,一種致命的情感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破土而出。

但在落雪的靜默里,我感受到一種令人惶恐的不安,似乎有什麼改變我一生的事情就要發生。

他拒絕了乘坐轎輦的好意,他說他等了十五年才等到這一天,要一步一步走過去。

我陪著他。

他選路一向都很怪,宮牆西北角門往外是亂葬崗,人們避之不及,他偏要沿著西北宮牆走。

我在狹窄的甬道停下:「十一,四妃以下不許進正殿,我不能陪你進去了。」

藺思凡點點頭:「這裡陰風重,你沿著另一條路回去等我就好。」

我輕輕幫他理了衣飾,轉身將要離開。

「阿姊……」他忽然叫住我。

我腳步一頓,並不回頭。

「十一,今日過後你就算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不避嫌疑。你以後不許這樣叫我,也不可以夜裡留在我的寢殿。」

他沒有說話。

我又想到他過甚的野心:「你若是真喜歡什麼,也不可以表現出來。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偽裝自己的心。」

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頸窩,或許是天太冷,我能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他身上總有一種皂角淺淺的香氣,並不名貴,但很令人心安。

他用雙臂環住我,用一種絕對逾矩的姿勢宣洩著自己不言而明的情感。

我在一瞬間幾乎五感盡失。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天理不容的、違背綱常的感情開始滋長?是在落雪的夜裡,還是手心裡半彎青翠的玉環?

他的聲音低低的,和天上的陰雲一樣低:「阿姊,這是最後一次。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你說的我都明白——但你先不要走,讓我抱你一次,最後一次。」

我沉默著,這是一種無聲的許可。

而我的心已經洶湧澎湃,它用滾雷一樣的聲音質問我:謝韞啊,你對他又是什麼樣的心思呢?

你就能夠保證,一次一次的縱容只是因為對一個孩子的憐惜麼?

你懂不懂得什麼是天理人倫——你怎麼敢和你的養子暗中苟且?

一道一道的震雷打下來,翻過皇帝的怒斥、內監的啞笑、皇后低垂的眼帘、薛芷絕望而清明的雙眼、淑妃的不屑與母親傳授女誡時詭異而平和的笑——最後匯成一個嘈雜的聲團。

「齷齪不堪!」他們喊。

「荒唐至極!」他們笑。

我的心亂成麻,而他依然安安靜靜地抱著我,好像從亘古開闢就是如此,又似乎只是貪戀最後的暖意。

直到凌亂的腳步聲響起。

女人從西北方向跑過來,踩著雪,厚重的白色發出扭曲變形的呻吟。

她一直是個眉眼溫順的女人,二十多歲,在淑妃身邊當差。她從前給我抓酥糖吃,在我剛剛進宮的時候,她的柔順總能裹住我的膽怯。

「謝美人還是個孩子啊,吃了糖就不害怕了。」她剝開油紙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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