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很想哭,任由他抓走我的一隻手,然後把那枚斷玉放在手心裡,涼涼的,像一塊冰。
「好不好看?先生說是青州天水碧,以後我們一起去青州,我買一個新的送給你。」
采玉工丟下的雜料罷了,正經通透漂亮的翡翠在他父親的賞賜里。
何況是一塊斷玉。
但我真的很喜歡。
「我們以後再養一隻貓,白色的。」
有一瞬間,我幾乎覺得他一直是這樣,熱烈而真誠、懷抱溫暖。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個陰鬱而偏執的孩子,帶著似乎不屬於中原的狠厲。很久多年以後,他已經是一個陰冷而果決的年輕人,帶著疏遠的面具拒絕每個人的接近,那時候我回想起這個絮絮叨叨的少年,覺得他會笑、會哭、聰明、敏感,有時候還想養一隻小小的白貓。
他伸手幫我擦掉淚水,用很平靜的聲音說:「阿姊你別哭啊,我都記著呢,等我長大,我把他們都殺掉……」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我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他,這是我第一次渴望一個懷抱。我像飄蓬,在殿外滾著的雷和淅瀝的雨中沉潛,就在接近淤泥的剎那,我抓住了一隻孤舟。
我聽見我帶著哭腔的聲音,迴響在空曠的宮殿之中。
「我想回家,十一,我要回家。」
?
薛芷的驟然失寵和她的青雲直上一樣迅速。
薛昭儀宮中被搜出媚藥的時候,德妃正在和皇帝用午膳。
這是很好的一個艷陽天,藺思凡正板著臉教訓長樂。
他仿佛對自己唯一的妹妹懷有天生的敵意。
「我母妃在休息,你不許吵她。」
長樂幾乎哭出來:「十一哥哥,求你讓我見一見婕妤娘娘,我母妃有話對她說。」
「不行。」
長樂咬了咬牙,指著他的臉,恨恨地說:「父皇最喜歡我,我明天要告訴他,你和謝婕妤一起欺負我。」
他的臉忽然沉成陰云:「藺長樂,你滾出去。」
我是被長樂的哭聲吵醒的。
她沒有受過苦,也很少哭。皇帝有十一個兒子,卻只有長樂一個女兒。她天性溫馴,乖巧聽話,就連最高傲的淑妃也很喜歡她。
長樂抬起頭,眼裡湧出淚水:「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母妃,可是她要死了。」
藺思凡不疾不徐地走進來,他抓住長樂的肩,把她向外拖。
長樂甩開他的手:「我來找謝婕妤,和你沒有關係,你不配和我講話。」
我忍著頭昏坐起來,聲音微微啞著:「長樂,你不應該這麼說,十一是你的兄長。」
「不。」她賭氣說,「他是侍馬奴的兒子,我沒有這麼卑賤的哥哥。」
藺思凡怔了怔,也不再去阻攔長樂,我不知道他面對這個千嬌百寵的妹妹會不會妒忌,但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瞬陰鷙,陽光在他身後展開盛大燦爛的淡金色,他就站在自己的陰影里。
我跟著長樂到了延禧宮。
延禧宮兵荒馬亂。
薛芷站在玉階上,她還是那麼漂亮,清瘦冰涼的手腕掛不住一彎小小的玉鐲。
「你不應該來。」她笑,「你還是心太軟。」
「我已經來了,就不怕你連累。」
她點點頭:「進來喝一杯酒。」
我很驚訝,她是最聽話柔弱的一個人。
「有些話,我死掉就要帶進土裡了。」她的笑容有勘破紅塵的釋然,「你是出名的才女,我想,如果你聽過了我的事情,是不是就能知道……是誰殺了我?」
她的眼神中有渴求:「謝韞,假若你真的想得明白,求你一定告訴我。他們已經害了我,不能任由他們再作踐旁人。」
薛芷的面前有一杯酒。
我眼前是一個玲瓏雅致的白玉樽,空的。
「別介意。」薛芷說,「本來你也有一杯,他們在給你準備呢,你耐心等一等。」
「我很小的時候,聽說過一樁事,那時候我母親還沒有過世。」
你一定聽過這樣的話,『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我父親雖然只是州令,但很快有了錢。有一天,他用一秤金買了一個年輕姑娘做妾。」
「我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用來賣的。」
「她姓甄,本埠人,溫柔大方,做得一手好糖水,我的手藝都是學自她。」
「我母親很不高興,她說一秤金甚至可以贖個花樓的魁首,買一個落魄教書匠的女兒,是很大的賠本買賣。」
「我很喜歡她,她和你一樣,讀過很多書。你應該知道,我識字,但不太讀書,陛下不喜歡才氣太重的女人,母親說女孩讀書不是好事。」
「我偷了弟弟的書。我沒有告訴過你麼?我有個弟弟,他很不成器——他們要我得寵,然後給弟弟謀個官職。這些你都不知道?你以為是我想要皇帝的寵愛?」
她遲疑著,像是在思考,不過只有片刻。
「你是對的,只有我得到皇帝的寵愛,我弟弟才能青雲直上,可為什麼他要把自己的榮華拴在我身上,明明他的前途可以憑自己掙。」
我打斷了她:「你不可以麼?」
她的笑意很嘲諷:「我是個女人,我憑姿色掙來的一切,你已經全都看到了。」
「我偷的兩本書,一本是《詩》,一本是《春秋》,這就是我一生讀過的所有書。」
「父親其實也不喜歡女人讀書,他說女人讀書把心思都讀雜了,我覺得不對。」
「我從前一直很討厭我弟弟,他打我和姐姐,儘管他還那么小——他用玉鎮紙砸姐姐,差一點就破相了。父親也教訓了他,說姐姐的臉不能壞,不過就那麼一次。」
「後來我學了《詩》,就明白了,我和弟弟天生是不一樣的,我應該順服他。我還記得一點點,我背給你聽。」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她像個孩子一樣笑:「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但甄姨娘說不對,她說書不是這麼讀的,人首先要自愛,然後旁人才不敢輕賤。」
「她教我《春秋》,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深宅之外還有天下偌大,世上有戰場,有風物,有愛恨,有運籌帷幄,有決勝千里——我不是只有嫁給皇帝一條路可走,我不是只有容貌可以憑恃,我應該有才能、有德行,我甚至可以擁有屬於我的功業。」
「我因為這個偉大的發現忘乎所以,我告訴了母親,她看我的眼神變得驚訝和恐懼,隨後是憤怒。她很快就發現這一切來自甄姨娘,我的父親也勃然大怒。」
「後面的事情你真的要聽?妾通買賣,不算人,一秤金買了來,就任由處置了。我父親說用家法打死為好,母親不同意,她說作為女人說出那些話應當受到更嚴重的懲罰。她用稗糠塞滿甄姨娘的嘴,然後用針縫上她的嘴唇。針頭鑽不動人的肉,要擰,嬤嬤手一動,她的嘴裡就淌下血,她再也不能教我讀詩了。」
「我不是她的女兒,卻繼承了她的命。」
「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給皇帝做妾,如果我不認命,會害死更多人。」
「我嘴很饞,喜歡吃東西,父親不許。他說我可以餓死,但不能失掉女人應有的身材。我如果多吃了,要挨打,除了臉都挨過。這並不是他苛刻,很多女人也這樣說,好像分出三六九等就很成功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只能喝一碗牛乳。姐姐抱著我流淚,但不會給我哪怕傭人都能有的一塊粗餅。我很餓啊,我嚼紙的糰子,抓祠堂的香灰,一切都那麼誘人,我想把一切塞到嘴裡去,就算是活人的血肉,我也會吃下去的。」
「後來我開始吐,吃下去再吐出來,我不敢挖自己的喉嚨,母親就用銀筷子幫我。慢慢地,我不需要她了,因為我自己可以吐掉了。」
「姐姐比我先進宮,但皇帝並不是很喜歡她。幸運的是,她有了身孕,我母親高興地要瘋掉, 她說我們全家的寄託就在姐姐的肚子裡。」
「她死的時候十八歲。她的女兒叫長樂,可她一生都沒有快樂過。」
「她剛死掉半個月,母親就很著急地要把我送進來。她說弟弟就快能被封官了,要我趕快討陛下的歡心, 為弟弟謀求一官半職。」
「姐姐就這麼被大家忘掉了。」
「一開始皇帝並不寵愛我,你那麼聰明, 一定看得出來, 他不喜歡太安靜懂事的女人。」
「我想和長樂過一輩子, 如果可以的話, 還有你們。賢妃說燕北蒼原是可以跑馬的,我真想去看一看。淑妃是很厲害的女人, 她的厲害不在宮牆之內, 我很羨慕她,真的很羨慕。還有你, 你讀過那麼多的書, 比甄姨娘還要有才氣。」
「但他們不許,父親說不能為家裡做事情,就是不孝。」
「陛下喜歡德妃, 我看得出來。但是她再保養得宜,終究是老了。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只要學得像年輕的德妃,他就會寵愛我。你看,我也是很聰明的。」
「我從來沒有用過那些藥,一次都沒有, 這是她恨我。我學著她的模樣,搶走了她的夫君, 做妾嘛,就是討人嫌的。」
「她要我死, 我認。」
「其實我自己也快要死了, 我什麼都吃不下,我能做全宮最好吃的糕點,但我只會嘔吐,我是個怪物。」
「我的父母在為我擔心嗎?他們應該恨不得沒有生過我這個女兒。我的弟弟或許後悔當年沒有打死我——他還那麼年輕, 有那麼久的人生要活。」
「可我也很年輕。」
薛芷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她看著我笑。
「巧夕的舞好看麼?」
我衷心地說:「很美,但不像你。」
她久久地凝視那杯酒:「掌上舞。趙宜主也是被賜自盡。」
我忽然意識到什麼。她很放肆地笑,笑得開懷, 仿佛一生都沒有過這樣痛快。一邊笑,一邊有淚水從她漂亮的眼睛裡滑落。
她一飲而盡,示空杯向我:「我沒有害過一個人, 沒有做過一樁惡, 若神佛有眼,往生來世,不要讓我再過為旁人活的人生。」
她輕輕地唱起歌。
「這是甄姨娘教我的長短句, 只教了半闕,她就死了。」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
江頭未是風波惡, 別有人間行路難。」
薛芷死去的那一天,桃花盛放。御膳房的宮女說,這是一個做桃花酥的好季節。
她死於一場沒有兇手的謀殺。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