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薄暮十年·哀桃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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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射人眼,酸酸澀澀的。

「你很難過麼?」藺思凡忽然問。

「沒有。」我說。

「我聽宮人說,淑妃和德妃不和睦,就是因為德妃入府的那晚,陛下宿在淑妃那裡。」

「不是的,我沒有不高興。」我望著薛昭儀的背影出神。

「我請你看煙火,你笑一笑好不好?」他狡黠地沖我眨眨眼睛,「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星覡台已經廢置很久了,帝後崇佛,很少事巫,平日洒掃的宮人也都忙著乞巧,更顯得這座荒台寂寥冷落。

「為什麼難過?」

我抬頭,看見藺思凡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潭,沒有多餘的感情。

我騙不過他,也不願說什麼尊嚴之類的話,引出他母妃的傷心事。

我說:「我很想回家。」

「我以為你在生薛昭儀的氣。」他用一截枯枝在地上凌亂地勾畫,「我以為你很愛陛下。」

我低低地笑了一聲:「怎麼這樣想?」

「妻妾因為丈夫的寵愛爭風吃醋,這不是很正常的麼。」他沉默了一下,眼神閃爍,「你和薛昭儀都是天子嬪妃。」

「你不能用尋常夫妻的愛恨衡量天家。」我抬頭看著月亮,「薛昭儀要取悅皇帝,和皇帝是誰沒什麼關係。」

藺思凡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著我,半晌,問:「你呢?」

我莫名其妙,顯然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婕妤,其貌不揚,且不願意為委身皇帝吃許多苦。

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講,但最後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是說,如果他要你死,你怎麼辦?」

我很想堵住他的烏鴉嘴。

但他又很認真地看著我,我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就去找淑妃,她雖然不喜歡你父親,但還是會保全你的。」

藺思凡好像並不滿意我的回答,他仰起頭遠望鸞台盛放的煙火,又俯視著冷宮——那些瘋癲的笑聲的來源,從那裡浮起幽魂一樣的歌。

「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我不會讓你吃這樣的苦。」他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我會保護你的。」

語氣堅定。

「對了,還有煙火。」他忽然說。

我不曉得他從哪找出的布團,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火藥筒。

「給你看,很漂亮的。」

他仰頭看我。

藺思凡是鳳眼,很兇的那一類,後來長開了,更凌厲。在我的回憶里,他的眼睛很黑,令人厭惡的黑,他盯著你,你就應該迴避。

月光把星星送進他眼睛裡,在黑夜裡顯得水亮。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火摺子,鼓著腮吹亮,對我說:「你躲遠些。」

離得遠,還要緊緊地捂住耳朵。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用明火燒著了引信,然後朝著我跑過來,用力推著我:「再遠一點。」

火蛇從粗筒里掙脫出來,從荒草間竄上去,劃出一道明光,一直升到月亮旁邊,開出一朵花。

然後天與地都暗下來。

那真的是很醜的一筒焰火,蠻橫霸烈地衝到天上,然後炸裂開來,流火成花。比起宮中有著玲瓏名姓的花火,屬實粗劣得可怕。

「很好看。」我說:「我很喜歡。但現在應該回去了。」

藺思凡有點失落地嗯了一聲,我想我應該更雀躍一點才能騙過他。

藺思凡大了,去國子監讀書的事情並沒有費太大的周章。

「既然認了謝氏做母妃,便不再是女奴的兒子,若他自己願意讀,就准他去。」

有了皇帝這句話,就順利許多。

反而是他,把書摔得震天響:「我不想上學。」

「可是你應該讀書。」我把書拾起來,又展平褶皺。

我知道他並不擅長這些,世族子弟打小誦詩記文,寫策論時尚且痛苦不堪,何況他開蒙晚,小時候從母親那裡學的又是蠻族文字。

我曾疑元御女是燕北人,但這荒誕不經的想法很快被打消。

元是蠻族貴姓,若真是燕北元氏,不會淪落成侍馬奴。

回過神來,藺思凡正盯著我:「先生昨天講《昭文館集注》,我連字都識不全。但藺琮什麼都會,我只能看著他出風頭。先生說他是青梧之材,我是不可雕的朽木,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辱?」

藺琮是七皇子的名字。

他的眼睛凶而陰冷:「我不像你,你聰明、貴氣、通透。我天生就粗野,讀不懂,也學不會。況且我讀書有什麼用!跟在七哥馬後歌功頌德嗎?」

他的一隻手攥成拳,貼在身側:「我每天都要讀到子時二刻,書上寫河清海晏所謂聖人之治也,可那些和我有什麼關係?聖人讓我過得好麼?聖人能洗凈我阿娘的冤屈麼?我不讀書的時候就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為什麼讀了書,反而要我「謹奉聖意」,給冤屈我阿娘的人下跪磕頭?」

他一動不動,像一隻流血的幼獸,帶著初出茅廬的執拗。

「人讀書,從來不是為了祈求聖人。」我走得離他近些,把手搭在他肩上,忽然覺得他有些緊張,「十一,我要你識文斷字,懂得修齊治平的道理,不是為了磕頭,而是為再遇見不公之事絕不下跪。」

他沉默地看著我。

「我問你,天下只有你阿娘一個人是平白蒙冤嗎?」

他搖頭。

「那麼你讀書,就是要四海之內再無冤獄。若有一日你封王開府,就用學到的道理昌明法治,不再讓任何一個孩子因為冤案失去母親。」

藺思凡用手撫摸著包背裝的折線,神色平淡,很久,抬起頭說:「若能如此,我吃再多苦都是值得的。」

「書上所言亦未必盡善,你有惶惑之處,就來問我。」

「我以前聽人說,女人與奴隸不能進學,你為什麼懂這樣多?」

「我三哥隨性,家裡給他請先生,他總不認真,我就站在他窗外聽,他的課業也是我代筆。先生是狀元出身,學問很好,說我既然聽,就收我這個女學生。不過我只讀過兩年,祖母說女孩讀太多書敗壞門風,就把先生辭退了。」我站起身,「我當年很想讀下去的……」

他拽了拽我的袖子:「你有我啊,我以後好好聽先生講學,把他講的都說給你聽。」

「最後一樁事,我們十一是最好的孩子,不許說自己粗野。」

「我是奴隸的兒子,比兄長都們下賤。」

我思忖片刻,從發間拔下金釵,長發傾瀉。他安安靜靜看著我,我猛然用釵鋒刺破指尖:「瞧見了麼?我的血也是紅色的,只要自己肯要尊嚴,貴女和侍馬奴就是平等的。若再有人說你低賤,你就用拳頭狠狠砸他的臉。」

我轉身去拿傷藥的時候,他忽然叫住我,「阿姊,在你心裡,我真的是最好的麼?」

我點點頭。

「除了阿娘,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的聲音低下去:「阿姊,你別騙我。」

他從國子監回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夕陽漸漸沉下去,淡金色的光輝橫斜在漆紅的宮牆上,顯示出一種詭譎的溫暖。

「阿姊,我回來了。」少年揚聲道。

我伸手打他:「口無遮攔,以後要叫母妃。」

「你放心。」他很狡猾地眨了眨眼睛,「現在只有你和我。」

我很隨意地笑,最近要忙遷宮的事,難免疲累:

「十一今天心情不錯?」

他難得露出了一點溫和的笑意,其實他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元氏作為奴隸得到恩寵,就是憑恃出眾的容貌,這份天賦完美傳承在她唯一的兒子身上。

「嗯。」他認真點了點頭,「今天有了第一個好朋友。」

「第一個?」我有點訝異,心口有一片羽毛砸下來,泛起一圈一圈的水紋,「我不算麼?」

「不。」他很篤定地說,「阿征是朋友,阿姊是最重要的人。」

我嗯了一聲:

「今天晚膳去正殿和淑妃娘娘一起用好不好?」

正殿不見淑妃,卻坐著個很清秀的男孩子。

他用筷子夾了羔片,在滾水裡燙滿七滾,才蘸了紅椒醬和香葉碎放進嘴裡,咀嚼也文文靜靜的。水汽偶爾散開,才能看清那雙眼,清澈明凈,帶著一點倦怠。

「阿征!」藺思凡眼睛一亮,「你在這裡!」

叫阿征的男孩放下筷子,露出淡而得體的笑意:「十一殿下。」

門再一開,秋風都被放進殿里,吹亂了溫爐上蒸騰的白霧。

淑妃笑吟吟地走進來,綾州絲製的宮裝上繡著暗金色的鸞尾,大袖輕盈得像月光,素紗滑落,遮住她手腕上絞銀的鐲子。給她上妝的宮人很少用厚粉,總是淡淡地一掃,因為她的容色已經很有清雋之美,再施脂粉,反而失卻肌膚玉一樣的顏色了。

「好看。」阿征拍著手,很高興地笑了,「不枉我替姑姑試了小半月的顏色。」

「溫了壺好清酒,不想你已經來了。」淑妃在我身邊坐下,「這是我大哥哥的孩子,叫阮征,平日裡正經事一點不做,只在脂粉二字上留心。」

阮征卻很有一番道理:「姑姑是長眉,畫眉石要選煙墨,用清水揉開,才有迤邐之感,胭脂要淡,一錢重絳,須配四錢白梨為佳。」

淑妃把攏在大袖裡的手拿出來,在阮征額上輕輕一彈,頗有些無奈。

「阿征今天來見我,路上遇見七皇子,藺琮讓他母妃慣得太張揚了,敢拿胭脂的事情指摘阿征。」她吃了一杯清酒,冷冷道,「他再怎樣頑劣,也是我們阮家的孩子,輪不到藺琮教誨。」

她看了看我:「也多謝十一幫阿征解圍了。」

她身上有一點淡淡的香氣,像細線檀,又像女人獨有的、溫軟的熱,很華貴,也很寂寞。

飯畢,宮人撤了食案和小爐,阮征迫不及待拉著去藺思凡瞧他那些寶貝胭脂。

不提戲,也沒談方才的酒,淑妃忽然說起了薛昭儀。

「阿韞兒,不要記恨薛昭儀,她也很可憐。」淑妃不去看我,只偏頭看外頭的月色,「有時候人們拚命往上爬,只是為了搶著做高一等的奴才……但這樣的世道,做穩奴才也很難。」

月光像水一樣,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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