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我去細想淑妃口中的難處,就聽見阮征小小的聲音:「你說的就是她麼?」
藺思凡的聲音也像小貓抓著一樣輕:「對啊,她是不是很漂亮?」
美人堆里長大的阮征悄悄抬眼,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
十五歲前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波瀾不驚的年代,恬淡得能生出花來。我想讀書,想騎馬,想追塞外的春風,也有一瞬間會渴望檀香味道的愛情。
後來我忘記了這些想法,在深淵中跌落、再跌落。
就從十五歲生辰開始。
天子旨,謝婕妤遷景仁宮,侍寢。
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後宮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把權力、慾望與性事恰到好處地凝固在床榻之上,輔以一點香艷和美。
一旦床榻上的權力混亂,所有的凝固都將悄然坍塌。
秋夜,冷雨,有風。
景仁宮的侍女們因為皇帝的暴怒離開而戰戰兢兢,天子生性多疑,新主子初次侍寢就觸怒天顏,對她們來說並非好事。
我很容易地看出他的迷茫,他的眼睛,那雙已經開始頹糜的鳳眼,布滿不可置信的恐懼和震怒——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這或許是他的第一次失敗,見證者不是他的髮妻或寵妾,而是一個初經艷事的少女。
或許男人在這件事情上天然具有征服的尊嚴,而我卻恰到好處地見證了他的一敗塗地,何況,他是皇帝,是君,是父,是夫。
他的汗水重而黏膩,帶著溫熱的慾望裹挾著我,我聽見他粗重的呼吸,很久,他問:「你和阮瑗走的很近?」
「皇后娘娘教導妾等和睦為上,妾與宮中許多姐姐都交好。」
他冷哼一聲:「謝禎怎麼教出你這種女兒。」
我默然無言。
內監奉上一碗湯藥,他揮揮手斥退了。
已經有些佝僂的內監對我擠出諂媚的笑:「陛下操勞國事,是累了。」
皇帝盯著他有些彎曲的脊樑,眼中有森森然的陰翳:「你們敬事房,是要檢視落紅的。」
內監跪在地上不敢搭話。
他臉上陰雲愈來愈甚,終於化成天上滾過的一聲春雷:「成喜,你懂應該怎樣,用角先生,你親自來。」
我聽說過這種淫穢的、為名門閨秀所不齒的器具,恐懼縈上我的心頭,像一層濃霧。隔著這層濃霧,我看到了皇帝的一點悲哀。
「朕去看看德妃。」他說。
叫做成喜的內監已經很老了,他的笑聲像一架破舊的風箱:「婕妤娘娘,請您忍耐一下。」
接下來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這是混亂的一夜,我只記得震怒的皇帝、佝僂的內監、灌滿水的器物、我的身體。
冰冷的器具,自下而上,把我的尊嚴攪爛了。
我第一次絕望地意識到,世家嫡女的身份、我自矜的尊嚴和恬淡平靜的後宮日子不過是一張易碎的紙。
我的腰腹開始痛,像薛芷練舞時束腰的生絹,一層一層纏住,然後勒緊。
「婕妤?別出神啦,該你給陛下跳舞。」
「賞錢!賞錢!」她們指著我說笑。
我低頭看,散開的衣裙上有一樹桃花枝,嬪妃們把手裡的金錙砸向我。
我慌不擇路地逃,跑回了家,母親無奈地看著我:
「阿韞兒,忍下來,外面的人聽說你有陛下的恩寵,不知道有多羨慕。」
我摘下身上的金釵玉鐲,拚命扔出去:
「阿娘,我不要這些,我要回家。」
妃嬪們投來冷漠的目光,內監舉著廷杖,森森然看著我。我撲過去抱住母親,她的手是暖的,隔著衣袍,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暖。她緊緊抱著我,用臉頰貼著我的額頭,我忽然覺得安心,仿佛只要躲進她的懷裡,我就還是那個小小的女孩。
「我把釵環都還給他們,帶我走啊。」
「別怕。」她的聲音低沉沉的,很久很久,揉了揉我的頭髮,那種感覺太過真實,小心翼翼的,像春天的風。
我不想醒來,醒來就看不到她了。
整個天下只有她的懷抱是安全的,是溫暖的,但她還有四個兒子,為了哥哥們的前程和家族的榮光,她只能流著淚把我往外推。
她有很多孩子。
可我只有一個阿娘。
「別走……」我喃喃地把她抱得更緊,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幫我把凌亂的長髮別到耳後。
那聲音不真實,觸感卻酥酥痒痒的。
「阿姊,我在啊……」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雨淅淅瀝瀝的,還不肯停。
佝僂的內監對我行禮,他身後跟著十二個小小的宮女。
「陛下賞謝婕妤——」
他的聲音很尖,像磋磨鈍了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拉扯:「陛下旨,婕妤侍寢勞累,免今日晨省,另賜珍器玉玩十二例。」
他陪著笑說:「陛下今日下朝,著意賞了娘娘家裡許多東西,娘娘真是好福氣。」
我腿上大片大片的淤血,痛得像要撕開,我揚起臉笑,說謝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蕩。
寢殿滿滿當當的,是越州的白瓷,青州的冰翡翠環,赤金絞成的鐲子,朔方輕透的紗做裙子最好,影影綽綽的,很勾人。
如果女人是一種精緻的玩物,沒有什麼比朔方紗更能凸顯她們的曲線,玲瓏有致、蒼山起伏的美。貴客們喜歡用紗來贈花樓的姑娘,一尺紗貴過一秤金。
我拈了一隻天水碧環。青州盛產三樣東西:刺客、翡翠、美人。天水碧就是青州翡翠里最上乘的一種,有一絲雜色,整個玉就壞掉了。這樣大而通透的玉環,大約值五千枚銀毫。
還有白瓷瓶,「瓷質若玉而勝雪」,上面是蜿蜒的青花,再看,是小小的一行字,「雲在青天水在瓶」。
我想到薛芷,我從前覺得她是白瓷瓶,我自恃讀過幾本聖賢書,就自認為通透清明勝她一籌。
但我又何嘗不是個瓷瓶兒?不過是紋上一行青花,寫兩句附庸風雅的詩罷了。
這個大約也能值一百金?
我術數差,扳著指頭算了很久,一直到那個小小的孩子悄悄站在我身邊。
藺思凡沉沉盯著我,欲言又止。
我把東珠盒子打開,撂在一邊:「一萬三千五。」
「你在算什麼?」他怯怯地問。
「算我自己價值幾何。」我輕快地笑了,「你看,你父親用一萬三千五百枚金錙把我買下來了,我就值這麼多錢。」
他猶豫著,靠近了半步,又退得遠遠的。
「你吞吞吐吐地做什麼呀,你有一萬三千五百金,就能把我當玩物擺弄。」我仔細想了想,「不過,你要是皇帝。」
「你不要難過,我……」他抬頭,黑而深的眼睛裡盛著隱約的痛苦和絕望。
我打斷他:「我為什麼難過?我住在這裡,有大把的賞賜,還有天子的寵愛,風風光光的,我為什麼難過?」
「你別這樣笑,我害怕。」他低低地說,聲音有點啞。
「又不許哭,又不許笑,你要我怎樣?」
他小心翼翼地要伸手拉我,我一把打落:「你離我遠一點。」
他怔住了。
我揀著盒子裡的東珠,一顆一顆地朝他身上砸。
我動作很慢,但用力,他很容易就能閃開,但他一次都沒有躲。我凶他,罵他,用玉珠子扔他,他只是默默站著,不閃不躲。
我扔得累了,踉蹌著站起身,昨夜的淤血還在隱隱作痛。
我捧起他的臉,一邊笑,一邊流下淚來:「你為什麼不躲開啊……」
「你對我最好了。」他很認真地說,「阿姊你對我做什麼都可以的,只要你能高興一點。」
「我對你好?」我用手捂住臉,慢慢地跪下去,無聲地流淚,「我拿了你父親的賞賜,就該聽他的話,對你好,做他的玩物,你若願意,也做你的玩物。」
我知道我不該沖他發火,這樣凶他,我心裡反而愧疚,他的眼睛又那麼深,安靜得讓我難過。
我抹掉眼淚,撫上他被我砸到的傷痕:「痛麼?」
他搖頭。
「你走吧。」我輕輕笑,「我討厭你,你和你父親那麼像……」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他會走。
《花間夢尋錄》寫,女人總是口是心非。與其這樣講,不如說她們的心是複雜的,她讓你走,並不一定是要你留,或許她自己也在去和留之間迷惘,把選擇的機會扔給了你。
你留下,也就真的留下了。
很多年以後他對我說,「那時候反而是你像個孩子,哭得那麼傷心,我就想抱抱你,暖一點,可能就沒那麼難過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抬頭,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半截斷玉躺在他手心裡,「送給你,不要哭了。」
「今天你應該笑一笑啊,是你的生辰,你不記得了麼?」他有點慌張地要替我擦眼淚,「我聽說女孩子都很看重生辰的,特別是及笄的大日子。」
「所以我準備了很久,但我實在有點太蠢。一開始想送你胭脂,但阿征笑我調的胭脂像紅塗料,後來想找一件很漂亮的大裙子,可你已經有很多好看的衣服,碰巧今年秋考,優勝者可以得一個翠環,我想贏來送你,但路上不小心跌壞了。」
他並不擅長做討好人的笑臉,此刻全部的力氣都用在嘴角。
他要強,又執拗,時刻像一根繃緊的弓弦,血沫咽下去,還要衝人揮揮拳頭,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沒有事、不在乎。
但我看到他努力去翻膝蓋上摔倒時的擦痕,迫不及待向我炫耀他的狼狽,仿佛這樣,我們就有相依為命的資本。
他輕輕搖了搖我的手,「你看,我也很可笑的,你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