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的重鐵門悶悶響著,像天上的滾雷,我站起身,靜靜看著他。
藺思凡喊得累了,倚在宮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雨水從他的臉上滑落。
「鬧累了,就回家。」我向他伸出手,「外面冷。」
他猶疑許久,問:「你是誰?」
「鍾粹宮謝婕妤。」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現在是你的母妃。」
他警惕地看著我。
皇帝的旨意不可忤逆,但是我這個年輕的母妃是可以忤逆的。
我們就這麼僵持著,雨絲斜斜地飄落,初春的風和他的眼神一樣冷漠,他看了我手中的傘,又看見我匆匆跑來時濕掉的衣裙,然後推開我,默默站進細雨中去。
最後他還是答應跟我走,卻拒絕宮人撐傘,也不肯和我同乘一輛宮車,只是慢慢地跟在宮車後,像夜色中一隻沉默的幼獸。
「你不是我母妃。」直到進了偏殿,把熱騰騰的薑茶捧到他唇邊,我才聽到他開了口,還是倔,「我再也見不到阿娘了。」
憑著這句話,我就猜出他不肯好好與鍾粹宮諸人相處。
果然一回去,他就以「虛情假意」四個字將淑妃氣走了。
藺思凡倔著一張臉,不說話,更沒有去道歉認錯的意思。
我只好讓宮人給他取傷藥,自己去正殿勸解淑妃。
「淑妃姐姐不要生氣。」
我惴惴不安,淑妃卻早已不見方才的怒氣,笑道:
「本來還氣著,只是想到這孩子很像他的父親,他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倔。」
淑妃待人寬和,侍女們並不拘謹,也是調笑攪鬧,我們聊到興起處取了骰子做博戲,輸家免不得要唱一曲,女孩們就拍著手笑,笑聲熨暖宮檐上的青鐵鈴。
藺思凡就站在熱鬧背後荒涼的影中,點漆一樣的眼中偶爾露出一絲羨艷。
我出正殿的時候,見偏殿一片漆黑,沒有燃燭。
我當是宮人憊懶,正準備笑罵她們兩句。
誰知黑暗裡迎面撞上一雙很可惡的眼睛,嚇得我一趔趄,驚呼出聲。
是藺思凡。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藺思凡,你為什麼不許宮人掌燈?」
可能是我太兇了, 他抱著錦衾往裡縮了縮。
我更惱火了:「你為什麼睡我的床?」
他低著頭把衾被亂七八糟地團在一旁,站起來的時候又換了一臉無所謂的神情:「我不稀罕。」
他睡我的地方,用我的東西,還不肯認帳。
我很生氣,拿起軟枕就作勢要打他——橫豎是蘇繡的枕頭,打不死人,但如果他不受點教訓,早晚會揭了鍾粹宮的鴛鴦瓦。
我氣昏了頭,忘了我一向把抄來的戲本子藏在枕下,一時藏之不迭。
藺思凡眼尖手快,一下子搶過去,舉得高高的:「這是什麼?」
我只能吃癟:「抄的書。」
「嬪妃也要讀書?」
我靈光一現:「文德皇后的《女則》,你們做皇子的不用讀。」
他草草瞟了一眼:「你別打量誆我,《女則》怎麼會寫陳元禮?」
我撲過去要搶,他霍然站起來,展起字紙讀:「陳元禮,你快去安撫三軍,朕自有道理。」
我愣了愣,突然有些大逆不道的錯覺。
他真的有點像個皇帝。
我跳著腳去捂他的嘴,他一趔趄,倒在衾被團上,我從他手裡掰過字紙,三兩下扯碎了,氣憤憤地嚇唬他:「不許告訴別人,你如果亂講,我就不要你了。」
若他把我抄這些「淫詞艷曲」的事情說出去,不但我要受罰,榮國府也要擔上教女不善的罪名。
他好像真的以為我生氣了,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別生氣。」他說,「我都收拾好,不勞煩你的人。」
我悶悶地在桌邊坐下,看著他忙,感覺他又很乖。但他剛才確實像一位天子,眼神可恨,帶著帝王家一脈相承的陰冷。
我輕輕哼起那段戲文後的唱詞。
「魂飛顫,淚交加。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
藺思凡鋪起床來比宮女還快,我倚著小案哼戲裡的調子,他就站在我面前靜靜地聽,不說話,也不離開。
「你可以走了,我不生氣了。」
「我沒有地方去。」他說,「我阿娘死了,你看著她被打死的。」
我心裡澀澀的,我想如果有誰要害我的家人,我一定在他心上狠狠扎個對穿。
可殺死元氏的是他的父親、天下的主人。
他跪拜皇帝的時候會恨嗎?
我突然覺得藺思凡眼裡的怨毒都那麼可憐。
「你看一下,我弄的很整齊了。」
我怔了怔。
他好像覺得我不相信,很認真地解釋:「阿娘說,我是女奴的兒子,不配以皇子自居。承干宮沒有人把我看成皇子,我的一切活計都是她來做。」
「可德妃只要心裡有氣就罵她,她每天都很累,我就學著幫她收拾床褥,她很高興,但以後我都見不到她了。」
「我把你抄的書弄壞了,對不起啊。」
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關於他過往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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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淅瀝瀝的,顯得偏殿格外安靜。
他本應過兩天才會挪來鍾粹宮的,但他在承天門一鬧,我只得提前將他帶回宮裡。所幸藺思凡年齡尚幼,可以不避嫌疑。女官權宜一番,將內室的青紗櫥挪給了他。
我一向睡眠很差,今晚更是輾轉反側,雨水滴落,潤濕青石板街,每一點細微的聲音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隱約聽到藺思凡也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問:「你為什麼不睡?」
「我餓了。」他小小聲說,「我今天沒有吃東西。」
「桌上有點心匣子,你自己來吃。」
藺思凡穿著寢衣,燈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支著腦袋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很好奇地問:「你很不喜歡掌燈?」
他點了點頭:「會感覺安全一點。」
「這裡的宮人都要聽我的,陛下把你交給我,你說的話就是我的命令。如果你餓了,就告訴她們,她們不敢不聽——是有人怠慢你麼?」
「不是。」
「小廚房不合心意?」
「我不敢吃。」藺思凡說,「上次有野貓吃了我的糖蒸酥酪,死掉了。」
「你不怕我害你?」
他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有一種奇怪的直覺,你和她們不太一樣,阿娘說孩子的直覺都很靈。」
宮裡的點心噎人,我思來想去,下床幫他斟了一杯熱茶。
他伸手接那盞茶,手一抖,茶盞掉在地上,碎瓷四濺。
他壓抑著抽了一口冷氣,把手縮到身後。
「怎麼了?」
「沒事。」他扯出一個風輕雲淡的笑意,蹲下身要拾那些碎瓷片:「我不是故意的。」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手心的傷裂開了,血從傷口浸出來,指背上被也被磋磨得不成樣子。
「之前的傷。」他低下頭去,「剛剛幫你收拾,裂開了。」
「你放心。」他急著解釋,「沒有沾到你的床褥上,我知道我的血髒……」
「胡鬧。」我抓過宮人留下的傷藥:「不要亂動。」
我展開他的手,用紗棉蘸了藥酒,輕輕替他清理著傷口。
藥酒蟄人,他本能想往後躲,卻仍然努力展著手,眼神低垂。
「你不覺得髒麼……我母親是九年前進宮的侍馬奴,她們都說我的血髒。」
我笑笑:「十一是很好的孩子,不要妄自菲薄,人若是自輕自賤,旁人就更看不起。」
我想了想,又補充:「我會保護你的,替你阿娘。」
他沉默很久,然後抬起頭,無遮無攔地看著我。
「我不會讓你像她一樣。」他很認真地說,「你等我長大。」
我想他是透過我看到了他低賤卻溫柔的母親,那些話也不是對我說,我的護佑是謝氏宗族,不會是一個執拗瘦小的孩子,但我只是替他用纏帶覆好傷口,碰了碰他的臉頰。
「還是小孩子,多笑一笑,不要在心裡藏太多事。」我把他送回內室,又替他掖好被角,他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笑了笑。
「謝婕妤。」他輕輕說,「晚安。」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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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多了個孩子,很辛苦吧。」淑妃懸腕落筆,雪花宣上墨點飛濺,字如游龍,不似尋常閨閣娟秀字體。
「他很安靜,也懂事。」我搖搖頭,「只是眼神太兇,心裡又盛著很多事,連我也不告訴。」
我心裡湧起一點酸澀。
「你自己也是個孩子。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還在鎮北騎馬,哪裡懂得照顧人?」
她用筆桿輕輕敲了敲我的眉心:「讓我聽聽,我們阿韞兒發現他什麼秘密了?」
「淑妃姐姐上次的點心匣子是哪裡得來的?」我低下頭,「他很喜歡吃,但不願意找我要……他最近胃口不太好,整日不愛吃東西。」
「你對他真好。」淑妃笑,「那是薛婕妤的手藝,她是宮裡最會做糕點的女人。」
「薛婕妤?」我聞言皺眉。
這名字我並不陌生,薛氏雙姝是瑤州令的女兒,姐姐紅顏薄命,生育長樂帝姬時難產,很早就過世了,妹妹進宮那日天氣晴朗,西角門抬出了姐姐的棺槨。
但她並不如自己的姐姐討喜,女人們說她「攀高枝的心太重」,世族妃嬪說笑的時候會提起起她,一個節食到成為宮中笑柄、過分纖瘦並渴望皇帝寵愛的女人。
但淑妃不討厭她:「你帶十一去薛婕妤宮裡坐一坐,長樂生得靈氣,又討喜。他們小孩子間,或許能有話說。」
我回偏殿的時候,藺思凡正坐在廊下撕書,他把字紙撕成細長的條,團成糰子打雀兒。
「敬惜字紙的道理,沒有人對你講麼?」
我有點生氣,先生說過,撕書是大不敬的事。
他抬起頭,認認真真看著我:「沒有人教過我。我是侍馬奴的兒子,不能進國子監。」
我很驚訝,我單知道奴隸所生子女未及束髮不入玉牒,不曉得連讀書都不許。
「那你……識字麼?」
他點點頭。
「寫你的名字給我看。」我蹲下身,把手伸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