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薄暮十年·樊籠完整後續

2025-12-17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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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城破了——」

內監尖細的嗓音帶著哭腔傳到鳳儀宮。

貴妃和德妃幾乎同時站起身來:「是哪位皇子?」

先帝停在長生殿屍骨未寒,他的兒子們已經兵刃相接,在京城亂戰了三日。

內監哆哆嗦嗦的目光越過諸妃,最後落在我身上:「十一殿下奉旨討逆。」

「七皇子呢?」德妃顧不得儀態,一把抓住內監的衣襟。

大門驟開。

陰影籠罩了小內監單薄瘦弱的身形,他顫抖著癱倒在地上——年輕的男人提著長劍,另一隻手抓著還在淌血的頭顱。

他嘴角噙著一絲冷意,把手中頭顱擲向德妃:「七哥在這裡,娘娘不用找了。」

接著他轉過身來,看向末座的我。

鮮血和鐵腥濃郁的味道撲面而來,他卻溫溫然地笑,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他衝著我跪下來,說:「母妃,我們回家。」

我被送進皇宮的時候才十四歲。

以逾不惑的皇帝用賞玩一隻金絲雀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問:「你的父親是榮國公謝禎?」

我點點頭說是的,就這樣進了宮。

我叫謝韞,是從小被以「妾妃之德」教養長大的榮國公嫡女。

皇帝封我做美人,住在阮淑妃鍾粹宮的偏殿。

阮淑妃出身將門,面冷心熱,在我宮廷生涯的前幾年,一直是她照顧我。

起初我很怕她,但很快,我發現淑妃並不喜歡皇帝,甚至有一點堂而皇之的不屑。

「藺家人,心都髒。」

她這樣說,眼神透過窗子,望向天邊外。

我理解她的高傲,她是將門長女,京城詩書和鎮北槍鋒撞出的一寸霜,江河照破凝出的明珠,天然就該凌駕眾芳。

可我後來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那是我入宮的第三個月,賢妃小產,淑妃與我同去看望。

我和她坐同一乘鸞轎,她的聲音清泠泠的,帶著點勘破世情的悲哀:

「阿韞兒,到了鳳儀宮不要亂說話,賢妃的孩子從一開始就生不下來。」

「為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她是蠻女,天子血脈不容異族混淆。更何況近幾年燕北南侵,戰亂頻仍,如果這孩子生下來,以後是要踏碎母親的故土,還是揮刀向他的父親?」

不待我問一句倘若是個帝姬——阮淑妃就打斷了我。

「不可能的。」她說,「蠻族和中原,不可能的。」

鸞轎走到鳳儀宮門前,淑妃牽著我下轎,珠簾捲起的剎那,我看見一個倔強沉默的身影。

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站在漫天飛旋的雪片里,雪片漫過他的腳踝。

這是我與藺琰的初遇。

淑妃渾當看不見,抬腳就往正殿里去。我那時候好奇,又多嘴,就問他:

「你是誰家的孩子?」

他抬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我。

他是一個眼裡有凶光的孩子,眼神像多疑的刀,讓人畏避。

也只是個孩子。

我見他不想說話,輕輕笑了笑,淑妃已經回頭催我,我只能跟上去。

隔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回頭望,他仍然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單薄的身影孤寂如鐵。

鳳儀宮陰沉沉的。

座上的皇后端莊慈和,卻略顯出衰老的頹態,像佛堂里的玉觀音。

她問:「淑妃,你與賢妃父輩有隙,是否懷恨在心,做得此事?」

淑妃抬起臉來,很高傲地笑了笑:「妾與賢妃同為天子嬪妃,燕北與我朝又是議和之時,妾父兄正率軍北駐,又豈會出此糊塗之舉?」

她咬緊了「率軍北駐」四個字,皇帝的臉色就緩和下來,說到最後,皇帝已經全然換上一張溫和的臉了,揮了揮手示意她起身。

我忽然想起淑妃在鸞轎上說的話,那孩子生不下來,今日在鳳儀宮,只是尋個女人做替死鬼。

看來淑妃不會是這個替死鬼。

可總有一個人是的。

尚宮女官奉旨搜宮,很快在德妃的承干宮尋出了紅花粉。

貴妃撇了撇嘴:「怪不得她不敢來。」

卻遠遠聽得一聲笑,接著是腳步聲。帘子一響,進來一位美人,鸞袍鳳釵,明眸善睞,顧盼神飛,恍若月宮中人。

是德妃。

德妃柳眉一揚:「方才是誰在背後嚼舌根子?」

皇后的臉色冷冷的:「德妃,鳳儀宮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皇后很討厭德妃那個過於聰明的兒子,連帶著這個得寵的母親一併厭惡。

「妾是來請罪的。」德妃恰到好處地落下淚來,「承干宮西閣元御女謀害皇嗣,妾為主位,未盡看管之責,請陛下責罰。」

貴妃不信:「元氏和你多有齟齬,你說話怎麼可信?」

「元氏出身奴籍,心性低賤,有什麼做不出的。請陛下問尚宮大人,那髒東西定然是在西閣被搜出來的。」

尚宮女官點了點頭。

她每說一句,皇帝的眼神就柔和一分。

他很滿意元御女來做這「罪魁禍首」。

沒有審問,不需證據,皇帝顯然不願深究一個女奴的清白。

「杖刑,以儆效尤。」他輕描淡寫地說。

內監帶著可怕的廷杖來了。

元御女說她沒有罪,不肯跪,他們就把她拉到院中。元氏伏在長階上,廷杖把她的骨頭砸碎血從她的嘴裡湧出來。

小黃門忽然嚷起來:「十一殿下,您不能進去。」

是那個孩子!

他竟然是元御女的兒子。

我和所有人上一起看著他闖進來,那個瘦而單薄的孩子推開阻攔的小宮女,又撞開蒼老的內監,跌跌撞撞地跑到元氏身邊,深黑色的眼睛不安地掃視著每個人。

他的目光最後落到父親身上,像一隻絕境中的小獸,伏在母親身上,用身體死死護住她。

皇帝有點厭惡地示意小黃門,他們就把那個孩子拽開,元氏似乎想撐起身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但終於做不到。

北風乍起,攪動雪片和緋色的輕紗。

「藺思凡,不要哭。」她的聲音悽厲痛楚,最後落成一句,「你好好的……」

我們不忍再看了。

據說那日的最後,皇帝揮了揮手,讓人把她的頭顱割下來函封,送給燕北賠罪。

據說那女人被拖下去的時候還沒有死,我似乎能聽見她破碎嘶啞的喊冤聲。

據說那時雪片子紛紛揚揚的,後宮很快又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血的痕跡,那個孩子在風雪裡沉默著,像一個深宮的怨靈。

我回去就起了高熱。

夜裡,我夢見流著血的女人,嘴唇一張一合。

「救我啊。」她聲音悽厲,「我是乾淨的。」

那時候已經臨近年關,中宮恩賞宮人一月俸銀,女人們臉上都是笑影,元御女很快就被人忘記了。

但她的魂魄總進我的夢裡。

淑妃讓人給我燉安神湯:「宮裡死人是很常見的事,你不要害怕。」

但我的病一直不好,侍寢的事情也就只能拖著,家裡著急,父親與皇帝關係甚篤,私下裡問起宮裡的女兒,皇帝只是笑笑:「朕會派御醫多看顧謝美人。」

但湯藥始終不見效果。

我的魘病在開春那日,痊癒得離奇。

在那場夢裡,元御女沖我柔柔地笑,眉眼彎彎。

不像死時的不甘與憤恨,那日她穿著一身乾淨樸素的宮裝,半舊了。

她坐在我對面,拉住我的手,是暖的:

「請你照顧好他。」她說。

然後她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

立春,皇帝下旨,冊鍾粹宮謝美人為婕妤,撫養十一皇子藺思凡。

我領旨時,淑妃正翻著一卷《平戎策》,聞言嘆息一句:「也算有個依靠。」

賢妃扳著指頭算了算:「你今年十四,才比他年長七歲,怎麼可以做他的養母?」

「陛下把我的年紀添了十歲,現在我和賢妃姐姐一樣年齡。」我低頭一笑,「姐姐,你要恭喜我。」

「早點把他接回來。」淑妃斟了一盞年酒,「我在鎮北見過失群的狼,那孩子眼神太拗,你不把他看在身邊,不知道要出什麼樣的岔子。」

宮女就是這個時候跑進來的,她神色驚惶:

「娘娘,十一殿下不見了。 」

夜雨如織。

找人的宮車沿著甬道疾馳,轆轆如雷。

元氏與德妃本不和睦,擔心有人對藺思凡不利,我在車上心如擂鼓。

直到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開門!」

我一掀車簾,看見藺思凡站在巍峨的承天門前,正一拳一拳砸在西角門上。

宮人如蒙大赦一般對我行禮:「正要派人回報婕妤,十一殿下鬧著要出宮去,宮門落鑰,非變不開,讓陛下知道又要責罰他,請婕妤把小殿下帶走吧。」

淅淅瀝瀝的雨打在鴛鴦瓦上,然後順著檐角滴落。藺思凡的手在流血,但他仿佛渾然未覺。

「開門。」他的聲音已經啞了,「放我出去。」

我在他身邊蹲下,一手用傘擋住細密的雨絲,雨水濡濕了他的額發,我取出手帕替他擦。

他一把打落了我的手:「我要出去。」

「出去做什麼?」

「見我阿娘。」他用那雙黑而深的眼睛盯著我,「今天是她的生辰。」

「她已經死了。」我說。

藺思凡置若罔聞,仍舊拚命地拍打宮門:「開門!讓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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