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的少年到底是心動了。
娘親一改往日溫柔神色,靜靜看著我,肅然道:「淳兒,你可想好了?聘書若成,便是將你交付予他了。」
我微微頷首,垂眸執起桌上筆,在他的名字旁一筆一畫地寫下我的名字,唇角彎起,輕聲道:「若是那人是宋引默,交付予他又何妨?」
寫罷,擱筆,書成,緣定。
那時,我是真真切切地渴盼著早日及笄,期許著我歡喜的少年能如約娶我。
他生得真是窮盡我畢生詞眼也夸不盡的好看,最簡潔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已是風流天成,若換上大紅喜服,不知該美成什麼樣子。
一想到此處,便忍不住分神傻笑,而後正繡鴛鴦的手便被繡花針扎出好大一滴血珠來。血珠浸於紅色布料里,快速地融入其中,餘下一點暗紅的印記。
我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身側的侍女忙抓過我的手,拿起備在一旁的藥瓶為我輕柔地上藥,一邊上藥一邊嘆道:「我的小姐呀,蓋頭染血,不祥之兆啊!」
另一位侍女笑道:「誰教我們小姐這樣歡喜宋公子?明明不精女紅,偏要自己繡蓋頭。我數了數,這已是第十七次扎到手了。」
我深深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蓋頭上繡好了大半的圖樣,道:「你們瞧著我繡得可還好?」
侍女看一眼,贊道:「小姐這鴨子繡得真真是活靈活現,不過蓋頭上繡鴨子是不是不大好?」
我自暴自棄地推開針線盒,幽幽開口:「那不是鴨子,是鴛鴦。」
侍女:「……」
那是記憶里燕郡王府的最後一日安詳,那日伴隨夜幕降臨,混不見天日的噩夢也籠罩住了整個王府。
我記得那場噩夢伊始時,我正依偎在娘親懷裡,看她耐心地修改我白日的繡花。爹爹半倚在榻上品茶,時不時便抬頭笑著望向我與娘親。燭光盈盈,偏從窗欞處溜進一絲風來,吹得燭火搖曳欲熄。爹爹皺眉,伸一隻手護住火苗,一面起身合好軒窗。
便是此時,於門外半爬半滾地躥進來一個小廝,他腿軟得幾近站不起,癱在地上,顫聲道:「郡王!不、不好了!不好了!」
我向小廝投以疑惑的視線,聽爹爹肅聲問道:「說清楚!何事不好?」
小廝哭道:「外面來了一堆人!說奉旨抄家!滅滿門!郡王,快些逃吧!」
幾近同時,府中火光大亮,爆發出一陣絕望的哭喊聲。
我瞳仁微微一縮,下意識望向爹爹,卻見爹爹面色煞白,極其失態地打翻了手中茶盞。杯盞墜地碎得四分五裂,茶水頃刻間污了一地。他兀地站起身,從一旁的架子上抽出劍來,護著我與娘親出了房。
府中已是一派人間地獄的圖景,踢破的門、洞開的窗,其間穿插著持刀搜捕的兵甲。火光沖天里,我看清摜倒在地、正在哭泣的是我貼身的侍女;腹中斜插著一柄刀刃、仰面躺在地上,了無生機的是教養我長大的嬤嬤;神色驚惶,被刀刃連連逼退,卻最終沒逃過一死的是與我智斗多回的侍衛……
他們都是我最熟知的親人,十四年的光陰與我朝夕相處、情濃於血的親人。而此時的我目睹著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在我跟前,鮮血灼痛了我的眼。
我目眥欲裂,欲衝上前與寒槍鐵甲的兵甲搏鬥,卻被娘親死死拉住。娘親目中有淚,道:「淳兒莫去!莫去!」
我吸了吸鼻子,淚如泉湧地看著娘親,啟唇正欲說話,卻見一支箭頭從娘親心口透穿而出。娘親神情一滯,嘴角微微扯動,吐出一大口血來,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正持劍與數位兵甲搏鬥,見狀微微踉蹌一步,手中劍一個不穩便被打落在地。他早掛了彩,還要分心我與娘親處,身上又更添了數道傷口。
我顫巍巍地跪在娘親身旁,手忙腳亂地按住娘親的傷口企圖止血,卻毫不見效,不住有黏稠而溫熱的血液從我指間湧出,染得我滿手鮮血。
我的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滾落而下,徒勞地張著嘴,除卻哽咽,半點聲音也發不出。娘親無力伸出手為我拭去眼淚,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我卻聽得出,她是在說,淳兒,別哭。說罷,她的手頹然落下,從來溫柔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再無聲息。
我抱著娘親溫度猶存的屍身號啕大哭。爹爹如有所感,奮力抵著刀劍,回過頭來悲慟地喚了一聲娘親的名字。
以往爹爹這般喚娘親時,娘親會輕輕一笑,溫柔地應答一聲「夫君」。現今空中唯有爆裂的燃火聲,絕望的哭叫聲與此起彼伏的殺伐聲,再無人應答了。
不多時,留心到此處的一位兵甲持刀向我砍來。我側身一躲,刀尖堪堪從頸脖邊擦過,斬下一縷青絲,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那人一擊不成,提刀重向我砍來。這次落刀的角度極為刁鑽,幾近教我退無可退。我閉上眼睛,意想中的疼痛卻沒出現。只聽得一聲清脆的金石相擊之聲,近在咫尺的刀刃便被一粒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石子彈了開。
睜開眼時,瞧見有一人背對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持劍而來。火光勾勒出他清雋的身形,逆了光看不清眉眼,通身氣質卻似遺世絕俗的仙人。衣袂翩翩的少年,手上所執的絕不該是用以殺戮的劍。可他偏執著一把劍,劍身染血,一招一式狠厲決絕。
他在寒槍鐵甲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腥臭的血水一路蔓延至我腳邊。最後一位兵甲倒下時,他終於能抬眸看我一眼。他臉色蒼白得嚇人,似是後怕極了的模樣,深深看著我,像是在看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走到我跟前時,我早已熱淚盈眶。他將我一把拉入懷中,清朗的檀香與他微熱的鼻息將我包裹起來。眼前一暖,旋即一黑。原是他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而後有低低的耳語響在我耳側。他說,不要看。
他不願我眼底染上血污顏色,他害怕滅家破門的一幕引我悲痛神傷。即便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也不忘掛心我的一點一滴。
少年微涼的掌心覆在我眼前,我一眨眼,眼睫便從他手心輕輕掃過,滾燙的淚珠也沾在他的手上。後頸忽而一痛,似被人砍了一個手刀。我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意識泯滅前,我依稀記得,是落在了一個馥郁清逸的懷抱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拾回一絲意識。那時他正抱著我,持劍抵擋身後追兵。我稍稍睜開眼,瞧見他好看至極的側臉。他的眉並不十分濃重,卻生得秀逸無邊,仿佛山間黛色橫懸,正微微皺著眉心,唇邊抿一條堅毅的線。只這一眼,我的意識便重新掉入了黑暗裡。
少年懷抱著我殺出重圍,將躍上牆頭時,到底沒抵過一支破空而來的箭。我在混沌中察覺他身軀微微一震,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無意識地喚道:「宋……宋引默……」
少年聞言,臉色一瞬變得慘白而無血色,一口心血噴出,輕輕落在我的臉上。他懷抱著我從高牆上跌落而下,我聽見呼嘯的風聲和他自嘲的輕笑聲。
「便這樣喜歡宋引默?」
他輕聲問我,又像在自言自語,語意蒼涼,教人聽來難過至極。
隱約恢復些意識時,我仿佛是躺在一方軟榻上。燭光盈盈映照於眼前,教我掀開眼帘一線。透過一扇絹面屏風,我看見少年正端正地跪於屏風前。
他身前有一人負著手踱步,踱著踱著,忽而停下腳步,苦笑一聲,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道:「辰兒可知,今日你冒死救她,是為你自己招惹了多大的禍事?」
少年低垂下眉眼,聲音平淡,道:「我招惹的禍事豈止這一樁?哥哥是如何死的,父親忘了,我卻記在骨血里。」
那人聞言,身軀微微佝僂,頹然坐於椅上,半晌,沉聲道:「何故救她?」
少年低低一笑,道:「我喜歡她。」
「即便明知她喜歡的是宋家小子?」
「她喜歡誰我不管,我喜歡她便夠了。」
「就算白喜歡一場,求不到結果,也不後悔?」
「不後悔。」
「……」
那人嘆息一聲,道:「你這痴兒,事到如今,宋家的人已知她被你救走,你要如何收場?」
少年抬眸,神情清冷,沉聲道:「燕郡王將昭明司令符交予了我,自今日起,我便是昭明司司主。適才我已動了禁軍中的暗線,送入一具女屍替了她。邊關未穩,皇帝才動陶家,斷不敢再動秦家搖動軍心。明日我便隨父親去塞北,除卻述職,再不回京。我會讓她喝下遮顏的藥水,從此以後,她便只是秦府里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鬟。我雖不能見她,卻會派人在暗中護著她,她的仇與哥哥的仇都一併算在我肩上,由我來報。」
我依稀記得,那夜有人在我榻邊坐了許久。他伸出手來,似是想要碰觸我的臉頰,卻只堪堪停在臉頰旁邊。他靜靜看著我,以目光描繪我的輪廓。疏漏的月色映照在他臉上,他垂下眼瞼,神色溫柔得幾近悲傷。
次日我昏昏沉沉地醒來,發覺置身在一間陌生而簡陋的屋室里,房中有個小女孩兒,眨巴一雙圓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見我轉醒,她甜甜一笑,道:「姐姐生得真好看!我再沒見過比姐姐更美的人了!」
昨夜觸目驚心的場景尚在眼前,後頸處疼痛不減,我許久才緩過來,問道:「這是在哪兒?我爹爹呢?我娘親呢?」
女孩兒微微一愣,不待她回答,有一位老者推門而入。我辨認出他是爹爹部下一員,他先將女孩兒帶出房,而後躬身向我行了一禮,悲痛道:「小姐節哀,郡王與夫人已不在了。」
一句話,說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
我費力從喉嚨中擠出聲音,問道:「是誰害的?」
老者慘然一笑,伸手向上一指,道:「以郡王花燈節夜行刺聖駕的謀逆之名,判陶家滿門抄斬。」
我十指緊攥,指甲刺得掌心生疼。這疼痛教我稍稍清醒,竭力掩住悲痛,啞聲道:「爹爹若有反心,這天下早不該姓齊了。殘害忠良,昏君!」
老者緩緩收回手,沉聲道:「好歹兩家曾結姻親之誼,宋家倒也能狠得下心,先是令刑部遞上栽贓的假證,後是親自率兵屠郡王滿門。」
我微微一怔,不敢置信道:「宋家?!」
老者點頭:「宋家人從來是皇帝手下最忠誠的狗,得了昏君授意,背後捅郡王一刀的便是宋家。」
想起爹爹與我說過的話,我譏諷一笑,心底悔恨至極,道:「宋引默既要殺我,昨夜又何必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