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姑娘喜歡什麼首飾?」
「玉簪。」
「喜歡什麼花?」
「桃花。」
……
如此種種洋洋洒洒記了好大一通才作罷,我看宋引默滿意極了地揚長而去,被他折騰得實在是沒了脾氣。
我不大明白小姐為何突然問起他,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自從上次宋大人帶人收錄證詞後,便再沒來過了,想來應有七八日了。」
她垂眸,眼神有些許黯淡:「到底是我家看管不力,難為宋大人勞心勞力一場,改日若有機會,我要好生謝謝他。」
小姐善良如廝,聯想那夜宋引默種種作為,我很是不屑:「且不談是聖上授命,大理寺少卿職責本該如此,小姐不必掛懷。」
她啟唇想說些什麼,卻終是沒說出口。
京都的春雨素來沒個定性,淅淅瀝瀝說來便來,眼瞧著還有愈下愈大的趨勢。我忙將小姐斗篷的帽兜蓋好,一面護著她道:「小姐快些同我進屋吧,昨夜起就不大舒服,淋壞身子便不好了。」
她依我的言,同我疾步轉過迴廊回屋。我服侍她脫下沾濕的斗篷,又找了一塊乾淨的絲帕為她擦拭頭髮,還不待我鬆一口氣,便聽小姐驚呼一聲,道了一聲「遭」。
我有些疑惑,問道:「怎麼了?」
「哥哥今日一早便隻身入宮,定然沒有帶傘,他從邊關回來得急,半個隨從都不曾帶,」她起身想要重新披上斗篷,「我得去接他回來。」
我忙將她按回去:「別別別!小姐身子弱,跋涉一趟著了風寒怎麼辦?小姐且安心候著,奴婢去接公子便是。」
她輕輕笑了:「那便勞煩春……映妝走這一遭啦。」她頓了頓,又道:「現在想想我仍覺著稀奇,我還從未見過哥哥為誰取過名字呢。」
我乾笑:「奴婢是沾了小姐的光。」
她抬眸看我,拉過我的手,輕聲道:「映妝,從前我身邊也有過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對哥哥存了腌臢的心思,哥哥從來來者不拒,予她們三兩分念想,可個個都沒落得好下場。」
「映妝,我打心眼兒里喜歡你,將你當姐妹看待,並不是認為你和她們一樣,而是……」
我打斷她:「奴婢懂的。小姐是為了映妝好,提點映妝。奴婢知曉自己的身份,斷沒有不該有的念頭,」我對她一笑,「小姐好好等著我,我去接公子。」
她亦笑了,道了一聲「好」。
外頭風雨交加,很有些冷。已過了好些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有些慶幸先前出門帶了一盞絹燈。趁著天未黑盡,我從荷包中摸索著取出火石將燈籠點亮,暖橘色的光暈照亮了我所在的一角,料想公子出來定能瞧見。
我這樣想著,一面撐了一把二十四骨的素麵紙傘站在宮門外翹首以盼。硃紅色的宮門始終不曾開啟,金漆塗就的門釘在燈下熠熠生輝。我無聊至極,細數紅牆上被風霜歲月剝落的痕跡,一望便入了夜,也不知站了多久。
終於,聽得一聲沉悶的「吱」,華貴的宮門緩緩開啟。有人緩步走出,身影被宮門內的燈火通明拉得老長。逆了光,看不清楚是哪般神色,只看得他臉上光影明滅,或明或暗的都好看至極。
我忙迎上去為他撐傘,他高出我一個頭,只得踮著腳:「公子,夜深了,小姐還在府中等候,我們快些回去吧。」
此時我才看得他周身衣物盡濕,不知在雨中待了多久,忙將傘塞進他手裡,又解開我身上的斗篷為他披上。他任由我擺弄著,只低頭靜靜地將我納入眼底。
他生就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時目光卻是冷的。我從他漂亮的瞳仁中看到我的倒影,寡淡的眉,寡淡的眼,委實稱不上好看。唯一稍稍出彩可為人稱道的便是左眼眼下的一顆小痣,平白惹人添些憐惜。先前淋了雨,有雨水順著髮絲一路從他臉上滑下,便那麼滴在了我臉上,涼得沁骨。
這個視角教我覺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許多年前,我也曾這般看著他的眼睛,透過他流光溢彩的雙眼,看到他眼裡我的模樣。
「你便這麼一直等著?」他淡淡開口。
我正在系斗篷領結的手微微一頓,旋即繼續手上的動作:「是。」手指纖長靈活,翩飛間很快系好一個結。
他唇角微微彎起,話里藏了不可捉摸的歡喜:「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誰知竟這樣笨。」
我:「……」
合著我擱這兒吹風又淋雨還眼巴巴地脫斗篷送溫暖就落個笨?
他的聲音仿佛是愉悅的樣子,卻又輕嘆一口氣,空著的右手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吃痛,忙伸手捂住方才他彈的地方,只聽他道:「若我被聖上掬在宮裡過夜,你豈非要在宮門口等一晚上?天氣還這樣涼,也不知顧惜自己的身體?」
嗐。
也沒見您把我的斗篷紳士地披回來不是?
我不與他爭辯,思忖著沒有公子給丫鬟打傘的道理,伸手想將傘拿回來。他卻不給我,兀自撐著傘,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於是我與他並肩走在回府的路上,離宵禁尚有些時候,街上路人三三兩兩,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樣。
我提著燈籠照路,一面抬眼偷看公子。他的側臉也好看之至,下頜線流暢俊美,頭髮沾了雨水恍如黑玉,頸脖處的肌膚亦是細緻如瓷。他的皮囊生得這般恰到好處,真真是多一分便滿,少一分則寡,教我忍不住感嘆女媧造人時得多偏心。
他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向我瞥一眼,輕笑道:「映妝妹妹在看什麼?」
我忙收回視線,秉承著誠實為本的原則,答道:「看你。」
「哦?」他眉梢輕挑,唇角弧度好看,「看我做什麼?」
我一本正經地瞎謅:「出來這樣久,映妝有些餓。」
可不是嘛,出門一趟正正好錯過晚飯,到現在為止我可是粒米未進。
「那同你看我有什麼干係?」他眼睛微微彎起,一顰一簇都是攝人心魄的好看。
我有些慶幸先前偷看了他這樣久,好歹有了些免疫力,只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道:「公子秀色可餐。」
他低笑出聲,側首看我故作鎮定的模樣,輕笑道:「我素知我們映妝妹妹能言善辯,卻不曉得竟口齒伶俐至此。」
我從善如流:「公子過譽。」
入夜,京都的街頭巷尾很是靜謐,卻又遠遠地傳來混雜的人聲,其間夾雜著搗衣聲、口角聲云云。許是天氣惡劣的緣故,不見白日裡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之景,只零星有幾家酒肆還在開張。
護城河也是安靜的,不同於白日的舟船往來頻繁,只偶爾划過一兩艘燈火通明的畫舫,沿途泄下一陣嬉笑與絲竹聲。雨水落在河面上,濺起一圈圈漣漪。竹柳輕輕搖曳,街道幽深綿延。
我與他並肩而行,恍惚間便生出了就這樣走下去,一走即是一生的錯覺。
如果他沒在京都乃至昭國都鼎有名的秦樓楚館瀟湘溪苑門前停下來的話。
他頓住腳步,垂首投我以無辜的目光,復又抬頭看向門口花枝招展揮舞著手絹攔住我們的鶯鶯燕燕,眼含著微許似笑非笑的輕佻意味。
「許久不見秦二公子,公子還是這般鍾靈毓秀的俊俏模樣!」
「二公子遲遲不歸京,可叫我們脂黎妹妹牽腸掛肚著好等一場。」
「公子稱讚奴家眉不描而黛,奴家便再沒畫過眉,只盼著今日能遇上公子呢。」
「哪位妹妹扶我一把,我不行了。熙辰公子方才對我笑了……」
我冷眼瞅著這一團脂粉香氣將他圍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直把我硬生生擠出了傘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公子的紈絝名聲絕對名副其實。
他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溫聲道:「外頭下著雨,熙辰見不得姑娘們受寒,諸位姑娘還是回屋裡去吧。」
眾人並不依他所言,仍一味纏著他「二公子」「二公子」地喚個不停。
我見一打扮妖嬈的女子聞言一笑,嬌聲道:「二公子所言有理,不若二公子隨奴回房,奴幫二公子好好地暖暖身子。」而後粉蝶們又是一陣調笑。
他嘴邊尤有笑意,眼底卻逐漸染上冰霜,在我以為他將要發怒時,卻聽得一聲輕喚,音色溫柔,仿佛摻雜了姑蘇的蒙蒙煙雨。
「公子。」
循聲望去,是個一身白裙的美貌女子。許是來得急,她額頭有細小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正輕喘著氣。她只望著公子,透過一干喧囂,仿佛眼底只裝得下他一人。
公子微微怔了怔,眼底冷凝的冰霜瞬息溶解開來,柔聲道:「脂黎?這樣晚了為何還未休息?」
名喚「脂黎」的女子輕輕笑了,道:「聽聞公子回了京都,脂黎不勝歡喜,盼著見公子一面,所以……翻來覆去難成眠。」
她的目光略過我,落在圍著公子的脂粉團上,秀氣的眉頭微蹙,叱道:「一個兩個便這樣閒嗎?可要我稟明鴇娘,給你們都多加些活計?」
她在瀟湘溪苑中仿佛很有些分量,餘下的鶯鶯燕燕們雖頗有微詞,仍悻悻然散了,只留下我與他們二人靜靜杵著。
我看公子與脂黎之間詭異的氛圍,只覺我通身都在發著光,活像個黑夜裡亮晃晃的電燈泡。
正胡思亂想著走神時,一隻手卻攀上我的肩,將我從雨幕里拉進一方晴朗中。我回過神,抬頭卻見一雙含了明朗笑意的眼:「春桃姑娘,別來無恙啊。」
不待我作答,他的目光移向秦熙辰與脂黎,語氣有些戲謔:「已大半夜了,二公子先前在殿外跪了這樣久,還有心力來此處風流嗎?」
公子竟被罰跪了嗎?我心底一揪,明白過來他的衣裳為何濕了個透。
公子只淡淡笑了,目光落在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時,一瞬變得冰涼:「宋大人難得好興致,瀟湘溪苑的門在那邊,脂黎,還不為宋大人引薦兩位姑娘嗎?」
脂黎向宋引默行了一禮,輕聲道:「是。宋大人隨妾身來便好。」
宋引默連忙擺手謝絕,笑道:「宋某不若二公子風流倜儻,今夜只是辦案路過此處,二公子不必顧及宋某。」
公子話是對著宋引默說的,目光卻望向我這邊,只道:「如此,引默兄公事在身,秦二便不送了。映妝,過來。」
我連忙應了一聲「好」,方將手抬起來想擋著雨跑到公子身邊去時,卻被宋引默拉住。我有些不解地看他。
他眉梢微挑,眼底有些疑惑:「映妝?」
我明白過來,與他解釋:「宋大人還不知,這是公子前些時日為奴婢改的名字。」
聞言,脂黎驚詫地看向公子,見公子泰然自若的模樣,一雙美目又猶疑地看我,仿佛從此時才開始正眼瞧我一般。
宋引默垂下目光,嘴角微微耷拉,教我覺得有些孩子氣似的可愛:「秦二慣會取花里胡哨的名字,我卻覺得不若從前的『春桃』可愛。」
哪裡可愛了喂?
我很有些琢磨不透少卿大人究竟是怎樣的直男審美。
宋引默鬆開拉著我的手,一面解了斗篷給我披上:「下著雨,為何不多穿些再出門?」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公子身上的我的斗篷以及公子略略有些發黑的臉色,極其聰明地選擇跳過這個話題,閃避著想要躲開他系斗篷的手:「宋大人好意奴婢心領,此舉於理不合,大人還是將衣服穿好吧。」
他卻不依我,幾近固執地將我塞進斗篷中,再撐著傘將我送至公子傘下,與公子對視時幾近帶了些挑釁。我只覺二人目光交接時火花四濺,惹得我周身空氣仿佛都冰涼了些。
宋引默冷聲道:「二公子尋歡作樂大可不必叫上丫鬟作陪,若因此淋壞了身子,對公子名聲更無甚裨益。宋某告辭了。」臨了深深再看我一眼,眼睛彎起,裡面盛了蕩漾的笑意,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道:「我走了。」
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道:「宋大人一路順風,走好,走好。」
他拍我肩時公子的眼神快從背後把我戳成篩子了!
他聞言輕笑一聲,瀟洒極了地轉身離開,我依稀看見他腰間系的仍是我繡的荷包,一時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看夠了?」公子聲音比冰渣子還沁人。
我連忙答道:「夠了夠了。」
他眼眸微微眯起,教人覺得頗有些危險意味:「好看嗎?」
「好看。」我脫口而出,見他眼神愈發危險,連忙改口,「公子最好看!」
他輕哼一聲,不再理我,轉首對著脂黎溫和一笑:「昨日回京便理應來看你,卻被一些事情耽擱沒能來。我不在京都時,你要照料好自己,免教我掛心。」
待她這樣溫存,怎麼到我時便這麼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