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妹妹」明明喚得自然而然,然而叫人聽了真真是九曲柔情,百轉千回。若不是顧及面前架著我的刀,我真想一把扯下覆眼的黑紗來,好生瞧一瞧究竟是哪般皮相才配得上這聲音的主人。
「秦熙辰,你孤身來此便絲毫不怕嗎?還是說我趙某人的武藝實在入不得你的眼?」
「確乎入不得我的眼,無論是你抑或你身後這群雜碎,皆也入不得我的眼。」
聲音是實打實的好聽,話也是實打實的欠打。我只覺他話落一瞬,橫在面前的刀鋒仿佛都凜冽了些。
大哥,你說話注意點好不好!敢情刀沒架在你脖子上?
他輕嘆一聲,淡淡開口:「趙景明,我只問你一句,放人嗎?」
趙景明便是這伙歹人的首領,我聽他冷笑一聲,憤然道:「秦熙辰,你害了我趙家上下百餘口人的性命,有什麼底氣如此心安理得?我今日要殺的又豈止你一人?我要你整個秦府為我家人陪葬!」
「如此,便打一場罷。」他低聲開口,語調輕得像一聲嘆息。
幾乎是這一瞬,我聽得身後一片整齊的拔劍聲,所有人蜂擁而上圍攻公子一人,身後挾持著我的人亦不例外,鬆開了我持刀衝上去。周遭一片混亂,儘是金戈相向之聲與受傷的哀號聲。
失了挾制,我只覺茫然無措,不知哪處方向安全,也不曉得該躲往哪邊去,只好步步後退,又因為瞧不見的緣故,後退之餘,不小心被一塊半隱於路中間的頑石絆倒,一陣失重感襲來,便要向後仰著摔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驚心動魄之餘,我聽見破空聲襲來,而後腰被柔軟地裹住,我依稀察覺出是一方尺素。便是這方尺素,中斷了我下墜的趨勢,而後一點點收攏,我便順著尺素的方向,被拉進一人懷中。
有人攬住我的腰,將我穩穩噹噹地護在懷裡,他身上極淡的檀香縈繞在我的鼻息,原本凌亂的心跳便這麼無端端平穩下去。
便是這一刻,便因這一人,我只覺無比心安。
如果他不曾開口煞風景的話。
「我家的薪食待遇一向開得好嗎?」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突兀的發問,微微一愣,旋即答道:「還不錯。」
他輕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抱著我一旋,靈巧地躲開斜前方一擊,而後嘆一口氣,道:「難怪,妹妹未免沉了些。」
我謝謝您?
我不搭理他,他亦不再開口,只一面小心地護住我,一面騰出一隻手與趙景明一夥纏鬥。
起先我尚有些憂心他寡不敵眾且還要分心護我,然而不多時,我便敏銳地察覺出,尚在同他交手的人越來越少,而地上的呻吟呼痛聲卻越來越多。我驚異於他卓絕的武藝,只覺同傳聞中的紈絝形象一點也不相符。
終於,最後一人從他手裡倒下。我聽見一陣吐血聲,辨認出是那位名喚趙景明的歹人。只聽他一陣細碎的咳嗽,而後澀聲道:「是我低估你了,敗在你手裡,真是不甘心。秦熙辰,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只一條,下手痛快些。」
公子淡淡道:「你們走吧,我不殺你們。」
趙景明冷笑一聲:「此時此刻,你還做什麼假慈悲?」
公子嘆息一聲,輕聲道:「當日你父親奉命押運糧草,然而糧草到了邊關時卻發現了偷食糧草中毒而死的老鼠。你父親推脫老鼠橫行刻意放了鼠藥,老鼠是被鼠藥藥死。可喚來軍醫查證,所有糧草均摻了毒。趙景明,你可有想過後果?若我全軍將士吃了這車糧草做的飯食,三軍如何?邊關如何?昭國如何?」
「你只道你父親忠君愛國,實屬冤枉,可事關糧草焉能馬虎?聖上下旨令趙家滿門抄斬,是我父親力排眾議一力保下你這個趙家後嗣。我不過奉旨督刑,你卻將我視為仇人,趙景明,你同我說說,這是個什麼道理?」
趙景明語塞,許久才無力道:「有人同我說,父親將糧草運達那夜,在糧草營看見了你。」
「我是去了糧草營,可此事與我無關,要害你家的另有其人。你且好好保重你這條命,別讓我父親白白救你。今日我不殺你,可並不是每一次都會放過你。」
「久未回京都,京都的天氣越發涼了。你若再敢動我懷裡的人,你趙家也該真真正正地絕後了。」
我將頭埋在他懷裡,思索了片刻公子這話為何如此耳熟。
天涼王破?霸總語錄?
我忍不住想像,說這話時,公子眼底是不是平鋪著三分譏諷三分涼薄四分漫不經心的扇形統計圖。
而後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應是趙景明的人將他扶了起來。一行人陸續離開,將要走遠之際,腳步聲卻是一頓。我聽得趙景明沉聲道:「秦府兵符失竊一案與我無關。」
公子輕笑:「不必你說,我自然知曉。在我手下二十招都走不出,有什麼能耐拿得到我家的兵符?」
趙景明:「……」
我:「……」
聽了半晌也沒甚動靜,我不由得感嘆趙景明的侍從得是把他拉得多用勁,才沒教他撲過來踹公子兩腳。
良久,公子問我:「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
我誠實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二者皆不毒,公子話誅心。」
他輕笑一聲,溫柔地為我解開手腕束縛與覆眼紗布。暗不見天的黑色一點點褪下,有光傾瀉而來。我不大適應突如其來的光明,不由得閉上眼,再睜眼時,我看見了平生所見最美的一張臉:眉秀似山,眼簇星霜,不染風塵,仙客皮囊。
他生得這樣好顏色,說他是這俗世最艷的絕色也不為過。他若眼波微橫,蒼山青川便融軟了湖水,雲捲雲舒便拂盡了花開。他若眉眼含笑,淺淡笑意便灌醉了星河,漫天星辰便化作了月光。其神若何,月射寒江。無邊月華落在心上,為九州一色覆上薄霜,好似他在這人間一日,江河湖海,日月山川便通通黯然失色。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我從見識到人間至美的驚艷中回過神,收斂了面上神情,垂下眼瞼,盈盈同拜他一禮,道:「奴婢春桃,見過公子,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神色若有所思:「你便是春桃?」他眉眼微微彎起,目中山光並水色,「妹妹來信常提起你,說春桃妹妹是個聰明討喜,伶俐可愛的妙人。今日一見,當真如妹妹所說。」
我亦笑道:「府中共事的姐妹也常常提起公子,說是個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紈絝。今日一見,卻不似傳聞所說呢。」
許是覺得這對白你來我往的有趣,他眼底含了淺淡的笑意,道:「如此說來,傳聞不足以全信呢。春桃妹妹還聽過我什麼傳聞?」
這樣土氣的名字,他喚出來卻格外好聽,一口一個「春桃妹妹」,只教人覺得深情款款。我不敢直視那張容色艷絕的臉,只低頭道:「傳聞公子街頭打馬過,滿樓紅袖招,是昭國第一芳心縱火犯。」
他眉梢輕挑,勾魂奪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彎:「何為芳心縱火犯?」
我眉眼彎起,一本正經與他科普飯圈術語:「所謂芳心縱火犯,便是說公子是在女子芳心裡縱火的人,令人心動,欲罷不能,少女殺手是也。」
他輕笑,一手抬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與他對視,再輕輕俯下身來,在我耳畔低聲昵語:「如此,秦二可讓春桃妹妹心動,欲罷不能?」
他挨得這樣近,語氣又這樣撩人,教我覺得仿佛他下一秒吻上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只覺心跳如雷,暗罵了一聲「妖孽」,明面上卻作心如止水的柳下惠模樣,輕聲道:「不曾。」
「公子不曾讓春桃心動,也不曾讓春桃欲罷不能。」
他頗有些遺憾地鬆開我,嘆氣道:「春桃妹妹半分心動都無,如此說來,秦二『芳心縱火』之名純粹浪得虛名了。」
呵,您謙虛了,委實是謙虛了。
我心跳還未平和下來,垂首瞥見他指間多了半片落葉,才知方才他並非刻意做出曖昧姿態,只是在幫我整理髮間凌亂。說他撩妹成癮,可他確乎是君子做派,於是關乎公子此人,我又多了些不解。
此時小姐尚被關在屋裡,他轉身走向不遠處的茅屋,將要推門而入時,卻回頭對我一笑。
這方破敗的小院落無甚鮮妍顏色,只籬笆外探出一支粉嫩嫩的桃枝,枝頭翠綠的葉映襯著花朵格外討喜,風過時花瓣三三兩兩落了一地。
桃花甚美,卻美不過他隔花望來的一雙眼。
「『春桃』這名不甚好,既在小姐身邊貼身伺候,我便為你另擬一個名字吧。」
他略微思忖,眼底暈染開笑意,道:「一株桃杏映籬斜,妝作美人鬢間花。此後,你便喚作映妝。」
我垂首稱是。
映妝。
他予我的名字。
次日公子獨自進宮面見聖上,我在府中陪伴小姐。許是受了驚嚇的緣故,回府當夜小姐便病了一場,煞白著一張小臉,風過時眼睫如蝶翼般輕顫,我見猶憐的模樣。
我給她披上一襲煙粉薄斗篷,一面繫結一面叮嚀:「大夫說小姐要靜養,吹不得風,我陪小姐回屋去吧。」
她搖頭,移了視線,輕聲說道:「哥哥也不知情況如何,我憂心得很。」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至書房,書房的黃梨木門上貼了封條,這兩日府中已鮮少有大理寺的人進出。
「宋大人有幾日不曾來府上了?」她問我。
這我倒不曾關注過,最近一次見宋引默還是上次他帶了人挨個盤問府中下人兵符失竊那夜府上的諸多細節,輪到我時,我十分不客氣地翻了他一個白眼。
他卻絲毫不曾氣惱,只彎了眼睛笑得好看,與我問好道:「多日不見春桃姑娘,姑娘眼睛越發大了。」
哼。
他那日未穿官服,半束了頭髮,著一件淡紫色的便袍,上面繪了水墨修竹,腰間系一條黑色絲絛權作腰帶,腰帶上垂著的天青色荷包分明是我的手筆。
我看他將我的荷包戴得光明正大,隔著衣領摸了摸頸脖間的雙魚佩,不知為何有些心虛意味,擠出笑意道:「大人向來可好啊?」
他淺笑著點頭,復而又搖了搖頭,故作頭疼狀,道:「眼見此案還不曾解,我書案上又壓了好幾卷案宗,實在頭疼。」
我笑道:「大人臉上仿佛寫了三個字。」
他下意識摸了摸臉頰,茫然地問道:「什麼字?」
我笑得眉眼彎彎:「難搞哦。」
宋引默:「……」
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春桃姑娘總是語出驚人,卻又總抓得住精髓。」
眼見我同他一說起話便沒完沒了,他身旁拿著小本子和筆記錄證詞的小廝輕咳了一聲,提醒道:「大人可以問話了。」
我也真真佩服他變臉速度之快,只一瞬息便斂了調笑的神色,眉頭微蹙,極嚴肅極君子極正派的模樣,冷聲道:「本官稍後問發話,姑娘請如實作答。」
小廝提了筆準備記錄,我見他含笑頷首,十分欣慰的模樣,不由得有些好笑,卻也配合著作出認真神態,肅聲道:「大人且問,小女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引默點了點頭,嚴肅道:「春桃姑娘愛吃些什麼?」
小廝:「……」
我:「……」
我開始反思是不是我悟性太低竟看不出這同兵符失竊案有什麼干係。
小廝手一抖,毛筆滴下好大一滴墨,污了整張宣紙紙面。
宋引默見狀,側首細細叮囑道:「另拿一張紙,春桃姑娘說的條條款款都要記好了,一條也漏不得。」
我覺著要是古代能上知乎,那小廝必定得瘋狂刷著問題「我的老闆是個神經病怎麼破」「你見過最奇葩的上司是什麼樣子」云云。
宋引默眉眼彎起,問道:「姑娘為何不答?事關此案,還請姑娘配合宋某如實作答。」
我誠實道:「容我想想,實在太多。我愛吃燒烤、火鍋、披薩、麻辣燙、關東煮、壽喜鍋、鰻魚壽司、炸雞、海鮮、串串香、烤魚、烤肉、螺螄粉、火雞面、照燒小丸子……」
小廝:「……」
小廝:「大人,卑職記不過來了。」
宋引默:「……」
宋引默:「罷了,下一條。春桃姑娘喜歡什麼顏色?」
我很有些懷疑地看著他,試探般開口:「水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