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黑的庫里南行駛在香港郊野的綠蔭路上。
車後排,白泠和趙家齊並肩坐著,趙家齊的指腹摸索著拐杖的手柄,語調亦帶著感嘆。
「老實說,起初我並不相信你的身份,直到你說出了當年的那封信。」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突然間冒出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內地女人,聲稱是自己從未打過照面的外孫的女友,請求自己跟她去香港救人,聽上去怎麼都像是一個騙子。
可是這個年輕女人只用一句話就說動了他。
「當年您寄出去的那封信,根本就沒有到您女兒的手上!」白泠對他喊道。
彼時白泠在他每日都會去飲茶的茶樓里堵住了他,他原本讓保安把白泠帶走,可女孩子喊出了這樣一句話,讓他手中的茶杯停滯在了半空中。
那已經是九年前的往事了,知曉的人更是極少。
於是趙家齊放下了茶杯,說:「我們聊聊。」
……
「後來那份委託書倒是徹底打消我的疑慮了。」兩鬢斑白的老人家緩緩道,「我想,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你,也是想藉此告知他身邊的人,讓他們保護你吧。」
庫里南拐入了倫敦瑪麗醫院的停車場。
「趙老,我們到了。」前排的司機道。
「好了,我就送你到這兒。」趙家齊和聲道。
「您不跟我一起去見他嗎?」白泠有些疑惑。
「不了。」趙家齊搖搖頭,「我跟他之前並沒有正式見過面,現在上去未免太突然了。反正來日方長,我就等他親自來見我吧。」
白泠頷首。
趙家齊嘆了口氣:「他其實長得和他媽媽蠻像的。」
「我知道。他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白泠道。
「是啊,和我的妻子也很像。」趙家齊似乎陷入了懷念,嘴角也溫柔地上揚。
只是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神情也變得不屑。
「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李厚呈麼?」他問道。
不等白泠回應,趙家齊便自問自答道:「其實當年在碼頭的時候,他就是那個最有能力又最能吃苦的年輕人,頭腦靈活,模樣又英俊,我女兒那麼單純的人,會喜歡他,我也不是特別意外。」
「但他就是心眼太多了。他總以為自己把野心藏得很好,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真誠。人的眼睛騙不了人。」
「白小姐,你的眼睛也騙不了人。」趙家齊忽然抬眸,對上白泠的眼睛,「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你的眼睛裡發現了很多東西——」
「倔強,堅強。還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老人的語調變得柔和起來。
「上去吧。下次跟阿隼來澳門見阿公,阿公在家等你們。」
白泠也彎了彎唇角。
「阿公再見。」她拉開車門,對趙家齊揮了揮手。
車門關上的瞬間,老人笑著嘟囔了一句:「還挺上道。」
純黑的庫里南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車道的盡頭。
***
白泠站在病房前,深呼吸。
然後她再度推開這扇門。
正值下午三點。午後的陽光灑落室內,潔白的窗簾隨風飄動,李隼的半邊身子都被暖陽所籠罩,他坐在病床上,靜靜看著窗外的綠意。
醫生剛剛和白泠交代過李隼的情況。
「病人前段時間遭受了一些精神上的創傷,再加上用藥的緣故,暫時性地遺忘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那他什麼時候會恢復?」
「不好說。有些事情可能會很快想起來,還有一些內心深處的傷口,可能就這樣刻意遺忘了也說不定。」
「……這樣。」
——所以,他的生命中,到底有多少無論如何也不願再想起的傷口呢?
而此時此刻,白泠靜靜地看著李隼。深秋的陽光在年輕男人的睫毛上鍍上一層金邊,根根分明的睫毛變得近乎透明,像是有光影在躍動,甚至讓人忍不住想湊近數一數到底有多少根。
年輕男人回眸,看向來人。
「你是……?」他似乎想起來了什麼,「你前兩天來過?」
白泠點點頭:「對。我是你的合伙人。」
一個人用廣東話詢問,另一個人則用普通話回答。
李隼這才反應過來:「你是內地人啊。」
他也切換了普通話。
「我是平城人。」白泠走近李隼,在他的病床邊坐下,對上他的眼睛,目光溫柔,「你之前在平城科技大學交換,我們一起開了一家公司,賣骨灰盒。」
「……骨灰盒?」對方有些沒反應過來。
「嗯。」白泠點點頭,「賣得還挺不錯的。」
她從手機上找出了他們的那家網店。
「你看,這是我們的國內業務。」
「這個是跨境電商業務。」
「哦,還有這個,咱倆簽的合同。」
……
她把那些「證據」不緊不慢地展示給李隼看,一點兒也不著急,也不像是急於要證明什麼。
就是簡簡單單地展示,像跟朋友聊天那樣。
在那份電子掃描的合同原件上,「白泠」和「李隼」的名字挨在一起。
「確實是我的字跡。」李隼道。
「是吧,我當然沒有騙你。」白泠托著腮,「一直都是你騙我來著。」
「我騙你什麼了?」李隼有些疑惑。
「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是李記的大少爺,我還以為你是一朵貧窮的小嬌花。」
「……小嬌花?」
「嘛嘛,這不重要。」白泠笑了起來,「我給你剝個橘子吃?」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李隼客氣地拒絕了。
白泠剛拿起水果的手懸停在半空中。
「哦……好。」
而後,她悄無聲息地將橘子放了回去。
李隼看著她的眸光幾乎瞬間黯淡了下去,忽然沒由來地心中鈍痛。
白泠幾乎每天都來,十分準時。
她自認沒能力處理李記的事情,不過李記這樣成熟的上市公司,各部門各司其職,也有諸位副總裁和董事會可以進行彙報,短時間內並不會影響正常運轉。
她每天準時來病房裡,帶著電腦遠程辦公,處理平城那邊的各項事務。
白泠偶爾還會問問李隼的意見,李隼視情況回答。
除此以外他們並不說話,就像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有一天,李隼忽然問她:「你的簽注什麼時候到期?」
「你問旅遊簽麼?早就到期了。」白泠聳聳肩,「我現在換了新的商務簽證。我們在這裡也有一家公司,做跨境電商的,你不記得了?」
「……這樣。」李隼低垂著眼眸,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問道,「所以,公司的事情,現在都是你一個人在處理?」
「對呀。」白泠懶洋洋道,「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知道嗎?我一個人很累的。」
「你一個人也能處理得很好。」李隼頓了頓,「也不需要我吧。」
「……」白泠倏然間一怔。
「既然我派不上用場,要不然我退出好了。畢竟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院。」
「……」
白泠靜靜地看著李隼,反問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李隼沉默了一會兒。
他重新抬眸,對上白泠的視線,平靜道:「你看,我根本不記得我們的公司。你天天來,我也想不起來你是誰。我仔細閱讀了我們簽下的合同,好像我跟你合作也才一個多月——其實我們之間也不太熟吧?」
白泠「哦」了一聲。
「其實你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你是希望我離開嗎?」
「我可以完整退出你的公司,什麼都不帶走。」李隼回答道。
「李隼,你可真是……」白泠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最終卻只是道:「算了。」
白泠合上電腦,從椅子上站起來。她雷厲風行地把電腦收進了自己的包里,拉上拉鏈,一副立刻就要離開、多一秒也不繼續待下去的架勢,宛若風平浪靜之下暗流洶湧。
只是拎包的時候動作太大,忽然帶倒了一旁的花瓶。
「嘩啦」一聲。
花瓶跌落在地,玻璃四分五裂碎了一地。花瓶里的水肆意地流淌,花枝滿地都是,凌亂而又頹唐。
白泠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然後下蹲、伸出手,似乎想要收拾眼前的一地狼藉。
「別碰!」李隼忽然拔高了語調。
白泠維持著蹲在那裡的姿勢,卻抬頭看向李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