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明明臉上沒什麼表情,眸光里卻滿滿地都是倔強。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有些過頭,李隼放低了語調,淡淡道:「讓別人來收拾吧。」
白泠卻毫不猶豫地繼續伸出了手,拾起大塊的玻璃碎片,甚至毫不在意一般,一丁點兒防護也沒有,任憑那鋒利的切口瞬間在自己的掌心留下一條細長的血口。
李隼剎那間沖了過去,直接奪過了白泠手中的碎片扔進了垃圾桶,另一隻手則握住白泠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然後仔仔細細地看著她被劃出的那道傷口,神情極度緊張。
白泠看著他,抿了抿唇。
「還要裝不認識我嗎?」她問道。
「……」李隼沒有接話。
可是男人那隻輕輕托著白泠傷口處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良久。
他擁住了眼前的人,極為小心地,仿佛生怕將易碎的珍寶碰壞了。
「小白……」就連嗓音都在發顫。
你裝了那麼多天。
可只要她稍微一受傷,甚至你都知道她就是故意的,你還是會瞬間失去對自己的全部控制。
「小白,我的腦海里一直有聲音在說話,他說李隼你做了很多的錯事,你欺騙了她,傷害了她,還把她關了好幾天,你不配再擁有她,你應該離她遠遠的……」李隼的語調支離破碎,「以往都是無數個聲音在我的腦子裡打架,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打架,他們全部都在說一模一樣的話……」
「那你應該聽聽我的意見。」白泠反手抱住了他,「我的意見最重要啊,笨蛋。」
「……」李隼蹭了蹭她的臉,閉上眼睛。
「如果你覺得現在的自己不夠好,那就把病養好了,再來平城見我。」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都說了我的意見最重要,別聽他們的。」
「嗯,他們遠比不上你。」
「不,你不能拿任何人跟我比。」女孩子的聲音近乎霸道。
可是李隼只感覺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滑落,就連語調都變得哽咽。
「對,沒有任何人可以跟你比較。」
哪怕我們相遇的時間並不長。
可是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心甘情願,沉淪至今。
***
只要審問的時間足夠長,就沒有什麼東西是供不出來的。
香港警署對李梁淑怡的審訊持續了近一個月,而李梁淑怡不僅招認了大量違法操控股市、威脅他人人身安全的行為,更是供出了李厚呈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李厚呈直接被氣到中風。
憑藉李家在香港政界的關係,有些事情未必不能用交巨額罰金的形式解決,但整個李記上下,並沒有人有任何人試圖出面撈人的打算——畢竟誰都知道這件事背後推波助瀾的是趙家齊,而誰都不想和澳門的趙家做對。
趙家齊更是對記者直言,他之前投鼠忌器,還要顧及外孫的感情,不過既然外孫都不在乎,那他自然沒什麼好顧及的了。
李隼過目了李厚呈的治療方案。
男人躺在床上,分明大半邊身子都動不了了,話也說不清楚,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大兒子,仿佛在看什麼仇人一般。
李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轉頭問旁邊的醫生:「他的意識還清醒吧?」
「清醒的。你跟他說話,他都能聽懂,只是表達不了。」
李隼點點頭:「那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單獨和他聊聊。」
病房被李隼清了場,只剩下他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裡,望向病床上的男人。
這個男人曾經叱吒風雲二十幾載,從區區一介跑船仔,一路奮鬥出了百億身家,第一任妻子是澳門名媛,第二任妻子更是年輕漂亮的香港小姐。
可是如今,他只能這樣躺在床上,死死地瞪著眼前的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會讓梁淑怡好過的。離婚協議我已經替你擬好了,李記從頭到尾都跟她沒有關係,她一丁點兒股份也別想帶走。至於你……」李隼憐憫地看向男人,「你應該慶幸自己病了,才免受牢獄之災。」
「我也不知道能讓她關多少年,反正沒有人會出面保釋她。」李隼淡淡道,「至於你十分器重、真正視為接班人的小兒子,已經被我送到了英國。他在英國會過得很好,只是永遠都不能再回國了。」
李厚呈在病床上迸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憤怒地用盡最後的力氣,捶著病床,仿佛在詛咒和謾罵著什麼。
「其實之前的那些年裡,我就算再隱忍、再厭惡這個家,也會覺得,你起碼是我的父親,這裡起碼是我的家。」李隼頓了頓,「但從我知道當年的真相起,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從那天起,這個男人就不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致母親於死地的真兇。
至於他現在的妻子、孩子,不過都是仇人與仇人之子罷了。
「沒想到吧,最終你的治療方案居然要我來簽字。」李隼驀然間嗤笑起來,「風水輪流轉,是不是?」
當年這個男人親自放棄了對妻子的治療,要求醫生停藥。
如今,知曉一切的兒子重新掌握了決定他治療方案的權力。
「可是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死去的,那樣太便宜你了。」李隼搖了搖頭,鼻腔里發出不屑的悶哼,他重新對上李厚呈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會儘可能延長你的生命,但除此以外什麼都不做,你會疼痛,會喘不上氣,會生不如死。你的餘生都將活在悔恨之中,每一天都如同凌遲。」
「這,就是你的無間地獄。」
***
從香港回到平城後,白泠的日子過得相當平靜。
專業課本來就少,她大多數時間都在忙自己手上的生意,就連學校也不常去。這一次破產危機安全度過,並沒有傷到自己家的元氣,現金流也已經恢復到了很健康的水平。
至於平日裡那些討厭和礙眼的傢伙們,全都徹底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如果不刻意去打聽,白泠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最近的消息。
日子就這樣平靜如水地到了年末。
平城商會成立四十周年的聚餐便定在了元旦假期。
整個平城商界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了,白家自然也在受邀的行列里。程衡的父親程志軍和白政坐在一桌,程志軍提著酒杯,和白政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
「和泠泠一起創業的那個男同學呢?」程志軍環顧了一圈會場,「今天沒來麼?」
「他回香港了。」白政道。
「哦這樣。是了,他不是我們本地人。」程志軍道,「畢竟不是咱們看著長大的,不熟悉的人,咱們都不清楚人家的底細,是不是?」
聽程志軍話裡有話,白政淡淡笑了起來,沒接茬兒。
果不其然,程志軍又提起了自己的兒子。
之前取消訂婚的事情,被他美化成了「程衡只是對班上家境不好的女同學有些同情,現在已經完全沒交集了」,然後又重新提起了兩家之間的事情。
白政只是淡淡道:「孩子們的事情,就交給孩子們處理吧。」
程志軍似笑非笑地說:「老白,你總不能讓泠泠跟一個沒有家底的外地人結婚吧?」
另一邊,白泠正在自助冰淇淋區舀冰激凌球,卻發現程衡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邊。
「我來幫你。」程衡搶過了她舀冰淇淋的圓勺,「比利時巧克力搭提子朗姆酒,對吧?你從小就喜歡這兩個味道。」
「哦,我最近換口味了。」白泠聳聳肩,「畢竟從小吃到大,也該吃膩了。」
「……」程衡拿著圓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中。
他頓了頓,道:「那你現在喜歡什麼口味的?我換一下。」
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更不在冰激凌。
白泠懶得跟他周旋,雙手環胸,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跟周綿綿,已經很久沒聯繫了。」程衡道,「我後來反思了很久。你之前跟我說她不是什麼好人,我總是不信,可是沒想到她居然甘願去給官員當情婦……」
「哦,這樣。」白泠懶洋洋地靠在牆邊,接過程衡按照她的指揮重新舀好的冰激凌,忽然道,「你聽過演員和山區小孩的故事麼?」
「什麼故事?」
「有一個演員,她資助了一個山區的小孩。她帶小孩離開川藏的深山,去成都看都市的繁華。其實她的本意是想激勵小孩好好讀書,以後走出大山。可是呢,小孩卻不這麼認為。
「小孩回去後想,那樣美好的世界,為什麼跟他沒有關係?為什麼明星的小孩一出生就能擁有這一切,而他卻還要回到山裡?
「他翻來覆去地想,怎麼也想不通。最後他終於『想通』了——他覺得,一定是別人欠了他的。他開始不斷地寫信問演員要錢,今天因為這個理由,明天因為那個理由,但他並沒有好好學習,也不給演員看他的成績單。
「經過幾年的時間,小孩成長到了 18 歲,也沒有考上大學。演員得知他這些年一直在欺騙自己,給他的錢也都被他揮霍殆盡,終於失望了,主動切斷了和小孩的聯繫。
「小孩卻為此而變本加厲。他在網上製造了很多演員的謠言,在真實世界中上演了農夫與蛇的故事……」
講到這兒,白泠便沒再繼續說下去。
程衡抬眸,問道:「你是想跟我說,我錯在讓周綿綿有了不該有的慾望麼?」
白泠卻搖了搖頭。
「橘生淮南為橘,淮北為枳。人和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遇到了他人的幫助,有些人會感恩,會上進,但同樣也會有人心生不滿,心態失衡。高中的時候,周綿綿就曾經質問過我很多次『憑什麼』,只是哪有那麼多的『憑什麼』?」
白泠想,她一周目的時候家裡破產,甚至被迫嫁給不認識的老男人償還債務,也沒地方喊憑什麼啊?周綿綿又喊什麼喊呢。
「我拿一手好牌的時候不會瞎出,拿一手爛牌的時候也能給打好,但她只會一邊抱怨自己的牌不夠好,一邊想方設法出老千。」白泠慢悠悠道,「她總覺得我傲慢,可我就是傲慢啊,我為什麼要改呢?她只是羨慕又嫉妒罷了,因為她做不到。」
程衡聽她雲淡風輕地講述這些,一個多餘的字也說不出來。
是的,周綿綿覺得她傲慢,總是居高臨下地看人,連自己也一度這麼覺得。
可是白泠非常坦然地承認了這一切,絲毫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因為自信,所以傲慢。她一向就是這樣,無論順境逆境都專注於眼前,對於看不上的人多一眼都不會去注意。
她本來就是看不上周綿綿的。自始至終,都是周綿綿在自取其辱罷了。
自己也一樣。
良久,程衡才低聲問道:「我們真的回不去了,是嗎?」
白泠有些詫異地看向他:「你怎麼還能問出這麼天真的問題?」
「那你也不能跟那個香港人在一起。你難不成要把好好的家業拱手送給一個底細不明的男人麼?我都找人查過了,他在你們學校留的檔案地址是在深水埗,深水埗你知道嗎?那是香港的貧民區……」
「停。」白泠做了個 Stop 的手勢,臉色已經極度不好看了,「誰允許你查我男朋友的?」
「你真跟他交往了?」程衡有些急了,「泠泠,就算不是我,你好歹也要在我們自己圈子裡找一個吧?」
白泠覺得自己就不該程衡廢話。這傢伙根本聽不懂人話,固執地陷在自己的那套愚蠢的邏輯里。
就在這時,主桌那一邊,聞睿突然起身,套上了西裝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