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香港。
澳門船業大王趙家齊的獨女,掌上嬌寵著養大的大小姐趙徽雅,和碼頭的一個跑船仔私奔了。
這個消息無疑在整個港澳炸響。別說徽雅小姐那一等一的美貌是如何得名動壕鏡,其在上流社會更是出了名的有才情,誰也不知道她為何會看上一個碼頭上風吹日曬的窮小子。
而碼頭是趙家的地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一個跑船的小工拐跑了唯一的掌珠,趙家齊當即就大發雷霆。
其實他早就訓斥過女兒,也把女兒關在家裡十多天沒讓她出門了,但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女兒真的會跟那個姓李的小年輕私奔,還逃到了香港去。
這一去,杳無音信。而趙家齊則氣到登報表示,以後這個女兒的死活跟他沒關係了。
白泠在賣報的孩童手中買下了當天最新一期的《澳門日報》,上面正刊登著趙家齊斷絕父母關係的宣言。
胖貓跟在她的腳邊,道:「當年的跑船仔,就是後來的李厚呈;至於大小姐,就是李隼的親生母親了。」
報紙上還刊登著趙徽雅的照片。年輕的女人穿著水藍色旗袍,笑得溫柔嫻雅,一對內雙的丹鳳眼,斜如遠山的彎彎長眉,高挺的鼻樑,上面還點綴著一顆小小的鼻尖痣。
她有 1/4 的葡萄牙血統,最終呈現出明顯偏中式的混血長相,那一點兒歐洲血統帶來的深邃輪廓,將她的面孔修飾得驚為天人。
「難怪李隼那麼漂亮,他像母親更多一些啊……」白泠喃喃自語道。
她回到了故事的最初,而時間的流逝也不同於過往,有的時候快如指尖的流沙,有的時候則會慢下來,等待白泠去尋找和感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白泠翻完了當天的《澳門日報》。
而後,周遭的一切開始如同延時鏡頭那般風雲變幻。
最初,大小姐與跑船仔在香港過得並不好。
因為趙家齊的控制,跑船仔的船隻在碼頭根本接不到生意,沒有人願意讓他運貨。船隻日復一日地閒置在碼頭,跑船仔的皮膚被曬得黝黑,臉上更是一日黑過一日。
曾經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此時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來補貼家用。她在家中時便喜歡製作點心,這原本是大小姐閒暇時的小愛好,卻沒想到在此時成為了謀生的手段。
大小姐的點心味道很好,加之物美價廉,街坊四鄰都來訂購。跑船仔也從跑水路給人運貨,變成了給大小姐送點心訂單。
直到跑船仔突然有了主意。
他說徽雅,我們開一家點心店吧,我想為你開一家店。
後來名震港島的「香港李記」,第一家店就開在 1996 年,銅鑼灣軒尼詩道 507 號。
跑船仔把他的那條船給賣了,大小姐也拿出了賣點心攢下的全部積蓄,兩人在軒尼詩道租了個極小的鋪面用於經營。
那一年的秋天,大小姐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做出了一款全新改良過後的流心月餅。
中秋佳節,一炮打響。
小小的李記鋪面門口排起了長龍,人們甚至不介意這款手工月餅包裝簡陋,不僅沒有中秋禮盒,甚至只是用油紙簡單地裹著——可即便如此,月餅依舊一塊難求,你排隊買到後,轉手就能賣出三倍的價錢。
三年之後,李記從一間門店的小鋪子,擴張成了五間門店連通的大鋪面。他們僱傭了好幾個夥計,賣上百種點心,店門口依舊每天都有人排著長隊。
大小姐和跑船仔的孩子就在那一年出生。
孩子單名一個「隼」字,寓意是希望他如鷹隼般不畏風雨、翱翔天際。
***
白泠再見到李隼的時候,他已經上小學了。
男孩子在小的時候更像一個洋娃娃,精緻漂亮到讓人愛不釋手的程度。他正背著大大的雙肩包從學校里走出來,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公園的石墩上趴著寫作業。
白泠發現自己也變成了和他同樣年紀的小姑娘,扎著兩根辮子,講話也帶著一二年級小朋友特有的調調。
而且更神奇的是,她居然會說廣東話了。
她走到李隼身邊,問道:「你怎麼不回家呀?」
男孩子用漆黑如點墨的漂亮眼睛看向她。
那對眼睛裡有些許的疑問,似乎在問她是誰。
但男孩子還是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爸爸媽媽在家裡吵架。」
白泠微怔。
她牽過李隼的手:「我陪你回去好不好?如果他們還在吵架,我就幫你制止他們。」
小小的李隼遲疑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白泠腦海里閃過了一些別的念頭。
比如,李隼小時候好乖啊,手好軟,對陌生人好像也沒什麼防備。
哦,自己看起來和他一樣小,好像也不需要防備……
白泠讓李隼指路,帶她去了家裡。
不是在深水埗的那套公屋,而是油尖旺區一套五百多呎的房子。按內地的計量單位換算,這套房子大致是四五十個平方。房子坐落在一個環境不錯的小區里,還帶花園和業主會所。
看來,他們已經搬過家了,可能還不止一次。
李隼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但是白泠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李厚呈朝趙徽雅打去的一巴掌。
她下意識捂住李隼的眼睛,讓他不要看,李隼卻掙脫她沖了出去,死死地護在了母親的跟前。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趙家大小姐呢?」男人發出了不屑的鼻音,「你現在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我掙的?」
他又蹲了下來,撫摸女人美麗的臉龐,就連面上的表情都一下子轉變成了假惺惺的模樣。
「徽雅,現在的日子不好嗎?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難道非要回到過去跑船的日子,你才樂意麼?你乖一點。」
女人卻推開了他的手。
她肩膀微微顫抖,卻將懷裡的兒子抱得極緊。
然後,她站起身來,拉著孩子往門外走。
「你要去哪兒?」男人皺眉,「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能活得下來?」
女人搖搖頭:「不要你管。」
歲月在她極度美麗的面龐上還是留下了痕跡,她不再如年輕時那般驚艷世人,但卻依舊能看出是個溫柔的美人。
女人牽著兒子的手,走出了這棟居民樓。
男人沒有挽留。
趙徽雅帶李隼回了深水埗。
那是他們最早的住處,深水埗的公屋,兩百三十尺的大小,但卻足夠母子倆容身。李隼記憶里最溫柔、也最風平浪靜的一段時間,就是在那裡度過的。
後來的那幾年,軒尼詩道的一家店變成了整個香港三地的幾十家店,李記之名傳遍全港,每到中秋,光是月餅券就被人搶破了頭,男人也由此成了香港的烘焙大王,李厚呈三個字出現在各路新聞報紙的頭版頭條。
有人挖掘出,李厚呈的太太,便是當年跟人私奔的、澳門船業大王家的大小姐。
李厚呈對此毫不避諱。他接受採訪時說,自己深愛妻子,妻子亦陪自己吃了很多苦。還表示創業的頭幾年壓力巨大,妻子一度被自己氣得離家出走,自己去她門口跪了一晚上,她才同意帶孩子回家。
記者在李厚呈的授意下,大肆渲染窮小子和大小姐「守得雲開」的愛情故事,李記的營業額也隨之節節攀升。
但李厚呈卻從不讓妻子和兒子對外露面。
他只說妻子身體不好,孩子則需要保護隱私。
後來,香港李記不再滿足於烘焙領域,開始進軍餐飲業。
李記的新聞發言人對外宣稱:夫人生病了,創始人李厚呈先生每天茶不思飯不香,一處理完公司的事務,就下班前往醫院陪伴夫人,親自伺候夫人洗漱。
這麼多年來,整個香港市場都很吃李厚呈的這一套,李記的餐廳亦開業即爆滿。
但實際上,李厚呈的身邊早就出現了另一個人。
當年的香港小姐冠軍,梁淑儀。
整個香港的上流圈子無人不知,李厚呈出入各種場合,身邊都帶著那個明艷動人的港姐,兩人已然成雙成對,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
反正李太已經住院了,根本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
人心不足蛇吞象。
總有人會先開始有別樣的想法。誰先不滿足,誰就會先出手。
趙徽雅是在病房裡收到梁淑儀寄來的信封的。信封鼓鼓的,一撕開,各式各樣的照片散落了一地。
她和李厚呈在社交場合跳舞的。
她和李厚呈在大家的起鬨下咬住同一顆櫻桃的。
她在李厚呈的懷裡,兩人脫得一絲不剩,躺在自己家主臥的床上……
痛心疾首的女人質問自己的丈夫這都是怎麼一回事,丈夫卻只是輕飄飄道:「我如今這樣的地位,出入各種場合,身邊總是需要有人的。你能理解的,對不對?」
女人撕掉了全部的照片。
連帶自己的心,也徹底地枯萎、死去了。
當天夜裡,李隼被母親抱在懷裡,聽著母親極為隱忍的抽泣聲。
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人,只能緊緊、緊緊地抱著她。
他想說你反擊啊,那個人拿你作秀作了那麼多年,你為什麼要配合他?站起來揭發他啊!告訴眾人他表演出來的東西都是假的!讓這對狗男女下地獄!
可是母親只是抱著他,無聲地哭泣了一整夜。
病危通知書來得極快。
可能女人之前身體就已經很不好了,再也遭受不住這近乎羞辱一般的打擊。待到油盡燈枯時,回顧自己這一生,竟驚覺活成了一個笑話。
她病危的時候,全香港都在報道她「紅顏薄命」。八卦小報訴說著她的生平,說她少女時期被父親當做掌中珠寶,嫁為人妻後又受盡丈夫寵愛,還慧眼獨具,當年一意孤行下嫁跑船仔,如今從「趙大小姐」化身為「李太」……
那是李厚呈「杜撰」出的她。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她,過著怎樣的日子。
她臨終前,聽說那些杜撰的故事時,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
李隼在十二歲那年失去了他的母親。
而在妻子臨終前,做丈夫的人甚至沒有陪在她身邊。
李厚呈對外大肆渲染自己「痛失愛妻」,還斥巨資修建了「徽雅樓」,來表達對亡妻的追思。
與此同時,故人屍骨未寒,新的女主人便入住了李家在太平山的半山豪宅。
而且,對方還帶來了一個不到一個月大的小男孩。
李隼直到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梁淑儀迫不及待地向母親挑破身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