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華櫻臉上頓時閃過荒謬之情,分明認為鶴知舟不該為了一本字帖下她的面子。
她一雙眼在那字帖上一瞟,轉而隱晦地瞪了我一眼,才告辭走了。
鶴新苓卻沒跟著她離開,而是堅持留在這兒吃了飯,才被奶媽並一眾丫頭婆子們帶了回去。
不過兩日,鶴知舟便又遞給我一本新做的字帖,道:「這次可收好了。」
我垂眼看著他遞過來的新字帖,想到他這段時日早出晚歸,怎還會有時間給我做新字帖?
遂一邊接過,一邊道謝,垂眼見他腰間的香囊還是我之前做的那個百蝶穿花的,心下一動,花了幾日時間,又做了一個藍底竹節紋的,在裡面裝上了百合香,趁他未歸,放在了書房長案上。
次日一早,我伺候他穿戴時,沒見香囊,轉身欲去抽屜里尋,就見他將個簇新的藍底竹節紋香囊遞了過來,嘴角掛著笑,道:「今兒戴這個,給爺掛上。」
我默不作聲地接過來。
他愉悅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小丫頭還算有點良心。」
這日午後,我拿了雞毛撣子撣書架上的灰,在第三層看見一本遊記似的書,便拿出來翻閱,卻一發不可收拾,一不小心竟看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候。
直到跟前一道黑影壓下,我才察覺竟過了這些時辰。
鶴知舟抽走我手裡的遊記,翻了兩頁笑道:「什麼東西看得這麼入迷?」又道,「能認全?」
我想了想,道:「即便認不全,也能猜著大概的意思。」
「春娘如此聰慧,」他在我臉上掐了一把,轉身朝書案走去,將書放回原位,回身笑道,「爺餓了,先吃飯吧,這書你多得是時間看,既喜歡,等你認的字多了,爺再給你多找些讀物回來,你也好打發時間。」
聞言我嘴角的笑就再也壓不下去,道:「多謝爺。」
他近前來,笑道:「罕見你笑得這麼高興,就這麼喜歡?」
我笑道:「若是能,爺再找些話本回來也是不錯,以前我只能聽說書先生說,現如今能認字了,便想自個兒看,不知可否?」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傻丫頭得寸進尺。」說罷見得祿已經帶著喜兒和彩兒上來擺飯,便轉身去了窗邊的炕桌,見我沒跟上,又回身道,「還不過來?」
我摸了摸臉,又摸了摸鼻子,心想這人什麼毛病。
喜兒和彩兒擺好了飯菜便退了下去,自還是我給他布菜,筷子才伸出去,就聽他道:「不必,你坐那邊,跟爺一起吃。」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規矩,甚至連前例也無,驚得如意和得祿也不免往我身上直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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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上前拿過我手裡的筷子,道:「姑娘請坐吧,我來為主子爺布菜。」
得祿已經手疾眼快地添了一副碗筷擺放在對面。
我正在猶豫,鶴知舟抬眼道:「不是想要話本?」
我磨磨蹭蹭地坐了過去。
隨即鶴知舟擺了擺手,將如意和得祿都遣了出去。
我一時坐著沒動,鶴知舟卻自然而然地往我跟前的碟子裡夾菜,嫩魚肉、青綠蔬菜、涼拌鴨肉絲、蝦仁豆腐、水晶餃子等等,直到將盤子堆成了個小山,才看了我一眼,笑道:「把這些都吃完,不拘話本遊記,爺都給你帶回來。」
我默默地拿起了筷子,待我好容易吃完了,旁邊又多了一碗雞湯。
鶴知舟道:「這湯滋補,適合女孩兒,你將它喝了吧。」
我摸了摸已經小鼓的肚皮,又看了眼那碗油膩膩的湯,心想的確滋補,不由輕聲道:「爺,當真喝不下了。」
他道:「才這麼點東西就吃不動了,怪不得這麼瘦,抱著輕飄飄的還以為你是團棉花呢。」
我不說話,擺出一副反正吃不下的無賴姿態,他見狀笑道,「那你喝一半,再別討價還價了。」
我無奈喝了兩口,只感覺胃裡的東西已經頂到了嗓子眼兒,只得將碗放下。
他覷了我一眼,也沒再勉強,伸手將那碗湯端過去「咕咚」幾口就下肚。
我抬了抬手,卻趕不及他的動作,見他將那碗湯喝了個精光,心裡覺得有些彆扭。
翌日傍晚,如意就帶著兩個小廝抬了一箱子東西進來,說爺吩咐了讓我整理好。
我打開一看,整一箱的書冊擺得整整齊齊,抽出幾本翻閱,發現全是遊記和話本之類的,心下便是一樂,拿出一本《神都夜話》,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夜裡鶴知舟回來後,自是對他千恩萬謝了一番。
自此我在伺候鶴知舟衣食起居之餘,便整日裡沉迷於話本。
他沒再有過出格之舉,也沒有沒事找事地找不痛快,是以日子竟過得前所未有的和諧起來,竟還讓我生出幾分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的想法。
可現實很快就讓我清醒了過來。
這日鶴知舟出門後,大太太身邊的孫媽媽便來將我叫去了知真堂,說大太太要見我。
知真堂我只到過一次,便是我進府那日,在知真堂的院子裡站著等待命運擺布的那一日。
而這次,我走進了知真堂的主屋,跪在了大太太溫氏的腳下。
溫氏坐在靠東壁的炕上,半靠著柏綠緞面的引枕,居高臨下。
西面坐著鄭姨媽,正一邊飲茶,一邊打量我。
溫氏淡聲道:「聽說你前兒個給大爺做了個香囊,大爺日日掛在腰間捨不得摘,可見你是個心靈手巧的。」
她這話聽著像是在誇我,卻字字都是陷阱。
我暫時還不清楚她的目的,便裝作沒聽懂,忖度著道:「奴婢給大爺做這些東西都是本分,當不得大太太這句誇讚。至於大爺日日戴著,想是因為近日公務繁忙,都宿在書房的緣故,一些貼身物件,都還來不及回主屋取。前些日子大太太讓表姑娘給大爺送來的那些東西,正解了燃眉之急。大爺後來還對奴婢們說,還是大太太想得周全,事事都考慮到了。」
這番話換來了溫氏一個笑臉,她道:「還不是怕你們這些奴才伺候得不經心,舟兒日日為著這個家奔忙,我這個做母親的不為他著想,誰為他著想?」
我趕緊接話道:「大太太說得是。」
鄭姨媽對溫氏笑道:「縱然忙,也沒有一點沒有更換之物的理兒,我聽說舟哥兒這些日子腰間一直戴著個百蝶穿花的香囊,戴舊了都捨不得換,想來這哪裡是捨不得換香囊啊,還不是因為做這香囊的人?」
溫氏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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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姨媽見狀笑了笑,轉眼看向我,道:「聽說如今大爺身邊只有你一人伺候,旁人竟是近不得身,你這是想獨自霸著大爺不放?」
我心下一沉,道:「姨太太這是何意?奴婢只是一個伺候人的丫頭,又哪有霸著大爺不放的本事?」
鄭姨媽道:「只怕有些丫頭表面上裝得清清白白,背地裡不知幹著什麼勾引爺們的勾當呢。」
我不可置信道:「姨太太這是在懷疑大爺跟底下的丫頭不清白?」
鄭姨媽拍了下炕桌,指著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一番話竟將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把這種丫頭放在主子身邊,豈有安生的道理!」
我看向溫氏道:「大太太,大爺是從您肚子裡出來的,他是什麼樣兒的人您應該最清楚,最是正直坦蕩不過,若說他會私下跟丫鬟亂來,豈不是汙衊了大爺的清名?退一萬步說,以大爺的身份和本事,這種事又何須偷摸地來?再說若是丫頭們有誰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又有誰敢在大爺面前耍花樣?更別提什麼獨占了。」
溫氏沉吟片刻,道:「既如此,為何如今書房只有你一人可近身伺候?前兩日我送了兩個丫頭過去,大爺也給退了回來,是怎麼回事?」
我心想你給你兒子送丫頭,你兒子給你退了回來,與我何干?你應該去問你兒子吧。
卻聽鄭姨媽道:「是啊,那兩個丫頭都生得一副好相貌,性格又都老實本分,若是放在舟哥兒屋裡既能紅袖添香,又不會做些狐媚子的勾當出來,豈不讓人安心?誰知舟哥兒卻瞧都沒瞧一眼,就給退了回來。聽說那日只有這丫頭在書房內伺候,這都是為了誰,還不清楚嗎?」
我就說自從晚晴的事過去了後,大太太再沒有給鶴知舟屋裡送人的舉動,怎的突然又送了人過來,還一送就送倆,原來是鄭姨媽母女在背後攛掇。
只需前後聯繫一想便明白,定是鄭華櫻探聽到香囊之事後,拿鶴知舟沒法子,便跟鄭姨媽商量,攛掇溫氏給鶴知舟書房裡塞人,沒想到人當即就被鶴知舟給退了回來,隨後母女二人不知又在溫氏面前進了什麼讒言,這才有了今日這場審問。
這母女倆打的主意便是借溫氏之手將我處置了以絕後患,是以今日鄭姨媽說話才句句都把我往「狐媚子」上引。
大太太縱然不反對自己兒子有個喜歡的丫頭,卻不允許那丫頭是個狐媚子勾引自己兒子。
人心總是偏的。
大太太看我的目光越來越危險,我道:「這些日子大爺早出晚歸,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在家裡,連休息的時間都緊張得很,經常半夜回來,略閉眼片刻,天不亮又起身。奴婢瞧著大爺公務如此繁忙,不過幾日,人都瘦了一圈,除了照顧好他的一應起居,都不敢拿家下的事去叨擾。前幾日如意管事還請大爺示下,說是否調兩個雲夢軒的丫頭過來伺候,大爺只說『不必,人多了反而麻煩,像如今這樣清靜些正好』,奴婢想著,便是因此,後來大太太讓表姑娘將那兩個丫頭送來時,大爺才讓送回去的,這事,想來大爺已經跟大太太解釋過了。」
溫氏思索片刻,神色緩和了下來,點了點頭,對鄭姨媽道:「舟兒當時來說無須再送丫頭過去,人已盡夠了,我瞧著他面色疲憊,便多問了兩句,他只讓我無須擔憂,外面還有事,便急匆匆走了。這孩子,向來報喜不報憂,有事兒自個兒扛的性子。這些日子分明早出晚歸地忙碌,還特意囑咐了門房,不許告訴我跟老太太,只怕我們憂心。若不是我昨日特意將守門的婆子叫進來多問了幾句,怕現下都還被蒙在鼓裡。今兒聽這丫頭一說,倒是都對得上。」
鄭姨媽見狀道:「那字帖是怎麼回事?」話落見溫氏一臉不明的模樣,忙道,「舟哥兒還親自給這丫頭做了本字帖兒,若不是櫻姐兒上次去偶然瞧見了,誰都不知道呢。」
見溫氏看過來,我道:「那字帖本是大爺做給七姑娘的,因不小心被撕壞了一角,大爺怕七姑娘不喜歡,便順手送給了奴婢。」
鄭姨媽還待要說,卻被溫氏抬手阻止,隨即對我道:「既然知道大爺辛苦,便好生伺候,莫要再生事端,惹大爺煩心。」
我心想徒生事端的從來不是我,嘴上只能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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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著跪得發麻的腿走出知真堂,不由抬頭望天,只見碧空如洗,頓覺自己仿佛又活了過來。
今夜鶴知舟回來得早些,一進屋便道:「那字帖怎麼變成爺給苓兒做的了?」
原來早有人將今日的事兒報給了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