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書房的門閉得緊緊的,眼看今兒這事兒不解決,是完不了了。
我吸了口氣,想著好漢不吃眼前虧,才緩緩道:「其實事情發生之後,我也想過,要不要求爺幫忙,若是爺肯伸出援手,還有什麼事兒是不成的?只是因著我心裡還有別的想法,求爺幫忙便不合適了。」
他陰沉的神色這才緩了緩,但還是硬聲道:「你且說來聽聽,若有一個字糊弄爺的,今兒便別想走出這道兒門!」
我道:「爺想必早就把我家裡的事兒打聽了個清楚,我也不用在爺跟前掩飾。我家裡有一個兄長,自小被爹娘嬌慣著長大,性子雖然老實,卻有些痴性,也經不住打擊。前段日子他在個婦人身上受了挫,一時竟走不出來,還險些把命給搭進去。我家去後,費了一番口舌,倒是把他的魂兒給拉了回來,只是免不了憂心。他畢竟是家裡的頂樑柱,爹娘還指望著他贍養,他若遇事都這般軟弱,怎麼立得起來,以後怎麼撐起這個家?是以我才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說到這兒,我見鶴知舟臉上的沉怒不再,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才繼續道,「我若是到爺跟前將這難處說了,憑著爺的能耐,自然能將這事兒輕輕鬆鬆給解決了,料想那楊力不死還要脫層皮,想想都讓人覺得爽快。自此家裡再沒了威脅,今後都是安生日子過,誰又不願?可這安生到底只是暫時。即便把這個楊力解決了,下個『楊力』再來又怎麼辦?自身不立,次次都求到爺跟前來不成?即便爺次次都願意相幫,我自個兒還沒臉開口呢。」
鶴知舟道:「那你去找三房又是為何?」
我道:「雅畫姐姐如今是四爺的通房,身份比之其他丫鬟自是不同,那外面的人不知咱們府里深淺,自是忌憚。而我要的也僅僅是讓他們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罷了。如此一來,雖瞧著有些危險,卻有一樁長遠的好處。」
「自經過了金翠貞之後,楊力就成了我哥哥身上的一根刺,在沒將這根刺拔出來之前,他是怎麼都不會舒坦的。既不舒坦,便要自個兒想辦法將刺拔出來,那就得自個兒立起來,不然一輩子別想有舒坦日子過。如此這根刺豈不是起到了鞭策的作用?可這根刺若是由別人幫他拔了,他便失去了威脅,不免還是以前那副窩囊樣兒。我當時想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就此利用一番,若能將哥哥逼出來,也不枉經歷了這一遭。」
說罷我就拿眼去瞧鶴知舟,卻見他既無之前的震怒之態,也無任何釋然的神情,平靜得有些奇怪,不由道,「這些可都是我的真心話,絕無糊弄爺的。」
他卻道:「有時候爺會想,就杏花村那窮鄉僻壤的地兒,你爹娘又是那樣的糊塗人,是怎麼養出你這麼個人的?你說的這些,又是誰教你的?」
我心下一沉,掩飾地笑道:「爺這是在誇我?」
他伸手托住我的半張臉,看著我,輕聲道:「你這麼聰明,爺是不是在誇你,你還聽不出來?」
2
那日的事就那麼不了了之,鶴知舟最後雖沒有給個笑臉,倒也沒了生氣的樣兒,我便當作翻了篇。
這日鶴知舟休沐在家,用完早上飯便進了書房。
我見他這些日子異常忙碌,想是因著朝堂上的事兒煩心,知他但凡這種時候,最不喜有人在側,便想悄聲退出去,卻見他指著窗邊的炕道:「自個兒那邊兒練字去。」
話才落地,如意便進來說:「爺,表姑娘來了,說是奉大太太之命,來給爺送東西的。」
鶴知舟放下筆道:「讓她進來。」
鄭華櫻身後跟了一群丫頭婆子,手裡捧著些簇新的被褥和男子的各色衣物。
讓了座後,鄭華櫻方道:「姨媽聽說表哥這些日子都宿在書房,想是公務繁忙,又怕伺候的奴才不上心,所以特命人備了這些東西,讓我給表哥送來。」
說話的當頭,喜兒已經沏了茶送來,放在鄭華櫻手邊的桌上。
鄭華櫻卻不飲,眼睛轉到我身上瞟了一眼,道:「前兒聽說表哥身邊的奴才惹了表哥生氣,姨媽甚是憂心,想著舟表哥整日裡為公務繁忙,身邊的奴才不為表哥分憂不說,還凈添亂,便為表哥重新物色了兩個手腳勤快的丫頭,今兒便讓我順當送過來了。」
我眼觀鼻鼻觀心,心下卻道,這送丫頭的事兒本不該由鄭華櫻這位表小姐出面,如今大太太卻允了她出面送人來,其中不無暗示她就是以後大房冢婦的意思。
怪不得鄭華櫻今日瞧著春風滿面的模樣,原是好事將近。
外面走進來兩個容貌頗為周正的丫頭,一個瓜子臉柳葉眉,一個鵝蛋臉遠山眉,皆是落落大方的模樣,若是放在書房,只有錦上添花的份。
鶴知舟卻只瞟了一眼,道:「大太太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書房重地,無須多餘人手,表妹將她們帶回去吧,我自會去向大太太解釋。」
鄭華櫻一怔,看了我一眼,跟才發現我似的,道:「咦,這丫頭是在表哥書房伺候的?想來她極為得表哥的心意,這才讓表哥留在了書房。」
鶴知舟端起茶來抿了一口,也不回話。
可不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鄭華櫻頗為尷尬,起身道:「瞧我,叨擾了大半日,想來表哥還忙,我便先走了。」
她話雖這樣說,腳下卻不動,一雙眼瞟向鶴知舟,明顯是在等他開口挽留。
誰知鶴知舟點了點頭,道:「辛苦表妹跑這一趟,我便不送了。」
鄭華櫻愣了片刻,笑了笑,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她離開後,我便取了字帖出來,去炕上練字。
鶴知舟在案前處理公務。
屋裡安安靜靜的,倒是難得的和諧。
不想這和諧還沒維持過一盞茶的工夫,又有客人臨門。
那道清脆的聲音老遠就傳了進來。
「大哥哥!大哥哥!苓兒來找你了,你快出來!」
鶴知舟在案前紋絲不動,似早就習慣了似的。
我忙擱下筆去開門,才一打開,就見一團小小的人兒撲了過來,抱住了我的雙腿,聲音軟軟的,叫我「大哥哥」。
隨即那人兒「咦」了一聲,抬起頭來道:「姐姐,怎麼是你?」
3
我笑著道了一聲「七姑娘安好」,便將鶴新苓牽著進去。
她一見了鶴知舟,就鬆開我的手,顛兒顛兒地向書案後跑去。
「大哥哥,苓兒來了,你怎麼不理苓兒?苓兒要傷心的,苓兒傷心了要哭的。」鶴新苓立在鶴知舟跟前,睜大雙眼盯著他。
鶴知舟慢吞吞地「嗯」了一聲,道:「那你哭給大哥哥看看。」
我抬眼看去,見鶴新苓直愣愣地盯著鶴知舟,重複道:「苓兒真的要哭了!」
鶴知舟道:「哭吧,哭了給你糖吃。」
我忍不住想笑,又見鶴新苓眨了眨眼,道:「那苓兒不哭了,苓兒餓了。」
說罷也不再等鶴知舟回話,腦袋一轉便看見了窗邊炕上的點心,轉身便跑了過去,手腳並用爬上炕,拿起一塊桂花糕就開始吃。
鶴知舟只瞧著她抿唇一笑,一副縱容的模樣,繼續著手裡的事。
顯然這兄妹二人怕平日裡就是這樣相處,鶴新苓這個小狐狸被鶴知舟這個老狐狸拿捏得死死的。
我轉出去兌了一碗桂花飲回來,放在鶴新苓跟前,道:「七姑娘慢些吃,別噎著。」
話才落就聽鶴知舟道:「不可慣著她,每樣點心至多兩塊,再多就收下去。」
我想著以鶴新苓貪吃的性子,至少要掙扎一番,誰知她甚是聽話,當真每樣只吃了兩塊便不再伸手,只是吃完東西閒著沒事免不得滿屋子亂晃,發現沒甚有趣的,便去鶴知舟身邊拉著他的衣袖纏著他說話。
鶴知舟無奈,放下手中事務,道:「這個時辰,你應該在上課,怎會出現在這兒?」
鶴新苓手一頓,道:「娘說今兒大哥哥休沐在家,特地允了苓兒來找大哥哥。」
她一雙眼睛水靈靈地盯著人看,脆生脆生地說著話,聽得人心底發軟。
誰知鶴知舟臉色一沉,道:「定是你纏著娘不肯上課,娘才幫你給先生請了假,現下卻來我跟前說謊,小小年紀,誰慣的毛病。」
鶴知舟沉下臉的時候,府里上下就沒有個不怵的,更何況鶴新苓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娃。
她眼眶一紅就大哭了起來:「哇哇哇……大哥哥好兇,苓兒害怕!」
這哭聲一下就把守在外面的奶媽和丫頭們給招了進來,卻被鶴知舟一句「出去」給硬生生地攔在外面。
鶴新苓小小的身子抖了一下,往屋外瞄了一眼,見當真沒人進來救她,眼見就要張口哭得更大聲,鶴知舟道:「再哭現在就送你回去上課。」
鶴新苓倏地一下閉了嘴,時不時忍不住抽噎幾聲,還不忘軟聲叫著「大哥哥、大哥哥」。
我去絞了帕子給她抹臉,將她哄去了炕上坐著,端了一杯熱水,吹涼了準備喂她,她卻伸手自己捧起來「咕咚咕咚」喝了。
自此她就乖覺起來,不哭不鬧,坐在炕上像個福娃娃,直到快到晌午時分,外面傳來聲響,原來是大太太見鶴新苓久不回去,派人來催。
至於來人卻是鄭華櫻。
4
她這也算去而復返,一進門見了鶴新苓便一副歡喜模樣,笑道:「七妹妹可好?姨媽讓我來接你回去吃午飯了。」邊說邊走到炕邊去牽鶴新苓的手。
鶴新苓卻雙腿一蹬跳了下來,避開了鄭華櫻的手,向鶴知舟跑去。
鄭華櫻面上訕訕,轉眼瞧見炕桌上的字帖,拿起來略翻了兩頁,驚奇道:「這是舟表哥做的?」
隨即又翻閱到前頁,見了我的臨摹的字跡,又道,「這是?」說著已經看向了我,顯然猜到了幾分。
她臉上笑容有些勉強,緩緩將那字帖放下,卻不慎打翻了炕桌上的茶碗,「咚」的一聲悶響,茶碗一倒,裡面連水帶茶葉都潑到了字帖上,「哎呀」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看我,竟這般不小心,表哥的字帖竟這樣被我給糟蹋了。」
她雖口口聲聲說著「表哥的字帖」,眼睛卻一直盯著我,其間一抹妒色划過。
我一句話不說,眼觀鼻鼻觀心,就當聽不懂。這種伎倆,若是當真當回事兒應對起來,那才會噁心人。
鶴知舟已抬眼看來,擰著眉道:「一本字帖而已,也不是什麼大事,天色已近晌午,表妹快回去吧,蓼聽軒該擺飯了。」
這話聽著客氣,明擺著卻是趕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