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力掩下心裡的怨氣,低聲道:「爺恕罪,奴婢為著保命,只能這樣說。」
他「嘖」了一聲道:「瞎說什麼,有爺在,誰能要你的命?」說罷覷了我一眼,笑道,「怎麼又不高興了,爺這不是也沒責怪你嗎?」
還責怪我?
若不是因為他,能有今日的事?
我不說話,他又道:「說來都是字帖惹的禍,爺現在就去把字帖燒了,也省得你以後見著心煩。」說罷就要去取多寶閣上放著的那本新做的字帖。
我忙上前,卻晚了一步,見他把字帖舉過頭頂,便道:「都是人惹的禍,關個物件什麼事?」
他不置可否,垂眼看來,道:「你倒是說說,是誰惹的禍?」
我低聲道:「自不是爺惹的禍就是了。」
他沉了臉道:「爺的一片真心,到了你這兒倒成了禍事了?」
我道:「我可沒這麼說,爺忒會歪曲人的意思。」
他本沉著一張臉,轉而卻笑道:「你今兒在大太太跟前說爺『最是正直坦蕩不過』,可是真心的?」
我抬眼看他,這人繞了這麼大個彎兒,原是為了這齣,也不搶字帖了,繞過他走了出去,邊走邊道:「真心與否,爺自己心裡豈不是更清楚?」
半道上又被他給拉了回來,反向圈在懷裡,他在我耳邊道:「今兒你受的委屈爺都知道了,往日爺只知你機靈,卻不知你還有這應對的本事,之前得知你為你兄長那一番用心良苦的籌謀,爺才知身邊原來還有你這麼個女謀士。爺之前本來還擔心,你以後是否能應對內宅之事,見你今日一應應對,才知你平日裡是藏拙了,如此爺亦可安心。」
他絮絮叨叨講了這許多,我一個字都不想聽,誰耐煩去應對什麼內宅之事,又見書房的門還未關,外面隱有人影晃動,便著急要從他懷裡出來。
他卻圈著我不放,道:「這就怕了,今兒應對大太太的膽量去哪兒了?」一副調侃語氣。
我不由抬頭瞪他,倏地撞上他的眉眼。
只見他低頭看著我,目露篤定之色,又哪有什麼調侃之意,腦中忽然一個激靈。
我終於知道這段時間我忽略了什麼。
這些日子他雖然有時候會有一些占便宜的小動作,卻一直克制著沒有過火。
再加上又是話本又是遊記的,還有那些他親自做的字帖。
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雖不值一提,對我來說卻莫名珍貴,他不會不知。
但他從未以此為由交換過什麼,只將這些東西擺在我跟前,既不邀功,也不討賞,為的就是讓我逐漸放下戒心。放下對他的戒心。
原來他一直在溫水煮青蛙。
倒是難為他能為我一個小丫頭費這些心思。
也是這段日子過得太過舒心,我難免鬆懈,竟差點就著了他的道兒。
要不是今兒大太太和鄭姨媽的一番審問,我差點就沒醒悟過來。
想到這些,無異於在腦中炸響了一道焦雷,終使了個大力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往門外跑了。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竟傳來雅畫落胎的消息。
8
我趕到念心築時,雅畫才醒過來,默默地躺在床上淌淚。
我讓丫頭出去,坐在了她身邊,見她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也不由跟著一起抹淚兒。
來時路上還有一肚子話想問,一時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來之前我已將事情打聽了個大概。
在雅畫之前,鶴知謹身邊已有一個通房,叫冬雁,原是三太太白氏身邊的大丫頭,給了鶴知謹的,到如今跟著他已有三年。
那冬雁我也曾見過幾次,不是多出眾的長相,在一眾丫頭裡也屬中上,難得的是行止得宜,便入了白氏的眼。
又因冬雁的娘是白氏當年的陪嫁丫頭荀媽媽,已跟在白氏身邊多年。
白氏愛屋及烏,對冬雁也頗為喜愛,還曾放言說,等以後冬雁誕下一兒半女,就做主將她提為姨奶奶。
雅畫來了以後,跟冬雁雖說不得親熱,卻也算和睦。
本來一切風平浪靜,誰知今早冬雁突然發難,趁著雅畫下台階的時候,從後推了一把,硬生生把個已經顯懷的孩子給推沒了。
據說冬雁做下此事之後,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隨即就發起瘋癲來又哭又笑,現今已被三太太命人關押起來。
奇怪的就是冬雁怎會忽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動了手又忽然發起瘋來?
我本來想問問雅畫,可她如今這副模樣,顯然不是詢問的時機。
誰知雅畫忽然拽緊了我的手,道:「春生,你幫幫我!」
我扶著雅畫坐起來,拿了個大引枕來讓她靠著,見她臉色青白,不由道:「你慢慢說,不要急。」
她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道:「我想來想去,今日橫遭此禍,必不止冬雁一人做下。前幾日我曾見了雲夢軒的芙蓉來找她,二人出去說了一陣話,回來後冬雁就瞅著我的肚子瞧,那眼神我從未見過,可恨我當時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想來,那不是恨毒了我是什麼?!」
我心頭一驚,陡然想起以前聽紅兒說起過,芙蓉一家和冬雁一家都是鶴家的家生子,巧的是二人未入府之前還是鄰居,都住在鶴府後面的巷子裡,所以芙蓉和冬雁自小就認識,還一向姐妹相稱。
後來各自入府,感情一向甚好。
我聽紅兒提起時,也沒有覺得有甚特別的,畢竟這樣的情況還有許多,此時與雅畫的事兒聯繫起來,卻無端讓人覺得其中有某種聯繫。
雅畫懷疑此事跟芙蓉還有關係。
可芙蓉又有什麼理由害她呢?
雅畫道:「還有一件事兒我沒告訴你,之前我懷孕的事兒暴露,是因為老太太屋裡一個新來的丫頭給我剝了一碟河蝦端過來。可滿集福堂的姐妹誰不知道,我從來不吃河蝦,那小丫頭來時卻說知道我喜歡吃河蝦,特地剝了來給我。當時我自顧不暇,沒有機會去問這件事,後來得空了我特地去找了那小丫頭一次,試探了幾句當日的事,才得知是芙蓉告訴她我愛吃河蝦,這才鬧出這場事來。」
我倒吸了口涼氣道:「當真?」
雅畫道:「這件事一直揣在我心裡,我本想如今一切以肚子裡的孩子為重,無論什麼皆等孩子出生後再理論不遲。可如今孩子沒了,芙蓉又這般湊巧來找過冬雁,兩相聯繫,怎能不讓我不多想?」
9
我偷偷去了關押冬雁的屋外,見一個身著淺駝色褙子的媽媽正在往兩個負責看押的媽媽手裡塞東西,正是冬雁的娘荀媽媽。
兩個得了好處的媽媽便暫時避開了去,荀媽媽推門進了屋,我見狀忙靠了過去,找到窗戶的位置貼耳而聽。
母女倆先是抱著痛哭了一場,說話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原來當真與芙蓉有關。
荀媽媽道:「我兒,你素來老實,怎會做出這種事來,定是有人攛掇了你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快說吧!」
屋內靜了片刻,荀媽媽催促道,「你若是不說,當真想為那孩子填了命,扔下媽一個人去了不成?」
冬雁這才開口道:「前幾日芙蓉妹妹來找我,說了一番話,她說雅畫如今懷的,是四爺的第一個孩子,若是生男,便是長子,若是生女,便是長女,不論男女,以後一個姨奶奶是跑不了的。而我,跟了四爺三年,一直沒有懷上不說,面貌比雅畫也遜色了不少。爺們都愛好顏色,若是由著雅畫就此坐大,以後哪還有我的位置?且將來四奶奶進門,若是像前個譚大奶奶那樣厲害的,雅畫有孩子傍身還有個倚仗,而我呢,一個沒有孩子的通房豈不是任由人捏圓搓扁?再加上我一直以來不得四爺喜歡,他雖然看在三太太的面子上容我在身邊,以後新人進門,焉有不棄的道理……我、我聽了一時激憤,就、就……」
聽這聲音又哪裡是個神志不清瘋癲發狂的人?
之前那番情態,顯然是裝的。
荀媽媽怒聲傳來:「你怎麼就不會自個兒動動腦子,那賤人明擺著沒安好心,說來你還比她年長兩歲,可自小她處處都要壓你一頭,你們前後腳入府,你因著性子討三太太喜歡,又因你老娘我幾分臉面,便被三太太選中做了四爺的通房,自那時起她便心裡不暢快, 早就等著看你落難了好幸災樂禍一場心裡才暢快, 你怎麼就信了她的話,做出這種蠢事來?!」
原來外間傳聞芙蓉、冬雁二人親如姐妹也是荒誕之言。
冬雁道:「本來我也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可今兒早上看見雅畫一個人在院裡散步,周圍竟然一個路過的人也無,也不知怎的,一時鬼迷心竅,就悄悄走到了她身後, 用力推了那一下。」說到這兒, 她停了一下,一種詭異的沉默從屋內蔓延了出來。
荀媽媽輕聲問道:「然後呢?」
「當時她掉在台階下面捂著肚子叫, 一時也顧不得後面, 我本來有機會走的, 誰知她的丫頭去而復返,瞧了個正著, 當即就大聲喊叫起來,將人都引了過來。她們看我的眼神……我太害怕了, 就……」
荀媽媽接口道:「就裝瘋賣傻?」
冬雁沒說話, 默認了。
荀媽媽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我兒, 幸而你聰明, 還知道裝傻, 總算拖延了些時間。我現在就去三太太跟前將此事分說清楚,若是要論罪, 也絕不止你一個, 定要將那芙蓉也拎出來分說一番才是, 只是她畢竟是大爺院兒里的人,想來還需求三太太出面才行。娘在三太太跟前還能說得上話,四爺也是我帶大的,自有幾分情分, 只需在主子面前認個罪, 求個輕省的發落還是能夠的。想來那雅畫也不過是個通房丫頭, 不過肚子裡多了塊肉,沒得比咱們金貴許多,如今那塊肉既然已經沒了, 主子們萬沒有為了個外人發落了咱們的理兒。到時你只需咬死了說是芙蓉攛掇了你,定能讓主子們輕罰。」
冬雁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媽說得對,是芙蓉, 我本來也不想的。」
荀媽媽道:「只是口說無憑,芙蓉那賤人定要分辯幾句,到時咱們也需多費口舌,縱然不能將自個兒摘乾淨, 至少能分攤些主子的怒氣。」
冬雁卻道:「其實那日說話時,還有人在一邊的。」
我頓時一個激靈,耳朵貼得更近了些, 只聽荀媽媽催促著她快說, 她便道,「太太身邊的秋林,那日正好在假山後頭打瞌睡,我也是在芙蓉走之後才發現了她。」
荀媽媽忙笑道:「可見是天佑我兒!」
聽到此處, 這齣戲我才算是看明白了,不免感到既諷刺,又好笑。
-第九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