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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離開,才轉過花圃的拐角,身後驟然傳來一陣大笑,聽聲兒便是鶴知謹。
他說:「想不到啊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三哥吃癟,還是栽到一個小丫頭手上,這可夠讓我笑個三年五載了。」
鶴知舟好像也低聲說了句什麼,我已經離得太遠,聽不清了。
翌日,鶴知遠一早來給老太太請安,陪著老太太用了早上飯後,老太太說:「行了,你這兒猴兒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這麼早就過來,是有什麼事兒吧。」
鶴知遠笑道:「老祖宗英明,孫兒就知道什麼事兒都瞞不過您,不過是明日生辰,本想安安靜靜就過了,誰知我那幾個兄弟知道我回來了,起鬨要熱鬧一場,我便說明日在前面廳里擺幾桌熱鬧熱鬧便罷,但孫兒院子裡丫頭不夠使,這不前日已經在大哥那兒借了個丫頭回去,昨兒個吳媽媽來說還是不夠,可大哥院子裡丫頭也不多,我便不好再向大哥開口,這不想著老祖宗您最是會調教人的,向您借的人定然最為妥帖。」
老太太打趣道:「你母親那兒還能缺了人給你使,非巴巴地到我這兒來要人?」
鶴知遠尷尬一笑,道:「老祖宗也知道,我那院子裡之前就不清靜,現今好不容易料理清楚了,可不敢再隨便讓人進來。」
二太太尤氏手段和軟,之前那幾個被他綁出去的丫頭,好幾個都是以前二太太聽了身邊婆子的讒言,給撥去起雲台的,鶴知遠深知自個兒母親的性子,這才幹脆到老太太這兒來借人。
我忍不住瞟了鶴知遠一眼,昨晚的事兒赫然還在眼前,心道二太太這性子軟綿的人是怎麼生出他這麼個氣性兒的兒子來的?
正悄然感嘆後天塑造的重要性,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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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對身邊的魏媽媽道:「就讓雅畫帶著春生去一趟吧。」說罷又換了語氣對鶴知遠道,「這可是我院子裡兩個極伶俐的,完事兒了就給我快快送回來。」
鶴知遠忙笑道:「這人還沒去呢,老太太就捨不得了。」
翌日一早,我便和雅畫一起,去了起雲台。
話說這起雲台為何叫「台」?
原來這院子的主屋築在了一片高台之上,整個主屋的地勢比兩邊的廂房高了兩丈有餘,因此屋脊已經超出了圍牆幾許。
夜裡若是在那台上賞月,倒是一個好地兒。
主屋前延伸出了一個方形的露天壩子,周圍花草擁簇,憑欄而望,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此刻抬頭仰視,豈不就是雲台之上?
想來「起雲台」因此得名。
在「雲台」兩側各修了平整的階梯可通上下,梯的兩側有圍欄,頗為寬闊,如今丫頭婆子們正忙碌地穿梭上下,相遇時一點不見掣肘。
這起雲台不說其他景兒,光是這處便獨具匠心,也不知是誰的巧妙心思。
院子裡的主事媽媽姓吳,是鶴知遠的奶媽,一直在鶴知遠身邊服侍,很有幾分臉面。
因我和雅畫是老太太屋子裡的人,是以將我們分派到了前廳去,負責瓜果杯盤的添置和傳遞。
而這前廳就在兩丈之上的雲台裡面。
我和雅畫沿著階梯而上,好容易到了,喘了口氣,進了廳里才知已經來了客人,而三爺也已經出來待客。
他今日穿了一身象牙底淡青竹紋圓領緙絲袍,青玉冠束髮,髻上橫著一根同色青玉簪,頗有君子遺世獨立之風,哪裡像個領兵打仗的將軍?
我之前聽說鶴知遠原本從文,原來還準備考科舉入仕來著,後來也不知怎的,驟然棄文從武,有了今日風光,與大爺鶴知舟棄武從文卻是個截然相反的路數。
只是這二人看著路數相反,內里的原因卻一樣,都是為了當年鶴家隱而未現的那檔子秘事兒。
我感覺臂膀被撞了一下,聽雅畫道:「想什麼呢,三爺讓倒酒呢。」
我回神忙提了酒壺上前,透亮的酒水如清泉順流而下,湧入竹紋玉石杯中,硬生生將這濃酒襯出了幾分泉香來。
若不是酒香撲鼻,說不得還真就把這酒水當成了泉水飲了。
鶴知遠端起酒杯時輕輕瞟了我一眼。
我忙退後,屏氣凝神,知這是才剛走神被他察覺了。
鶴知謹到的時候,雅畫眼前一亮,卻也知道規矩,只是倒酒的時候卻搶了我的活兒,提了酒壺到他身邊,那酒水傾瀉得,就跟扯不斷的蛛網似的,黏黏糊糊。
席間雅畫也不知朝鶴知謹的方向遞了多少眼,鮮與鶴知謹眼神對上,一對上就滿臉羞紅。
席上誰不是人精,早就有人調笑起來。
3
「鶴子豁這個風流種,四處留情,竟連窩邊草也不放過。」
子豁,鶴知謹的字。意為謹言慎行又不失豁達,所以字子豁吧。
說話的是禮部左侍郎的次子張學朝,現任監察御史,人生得玉麵粉唇,卻人高馬大,進來時走的那幾步虎虎生風,瞧著身架子也是習武之人。
鶴知謹聽了抄起酒壺給自己又續了一杯,桃花眼斜睨過去:「前兒也不知是誰在天香樓一擲千金,害得樓里的玉脂姑娘得了一場相思,據說還跟媽媽鬧著不肯接客呢,合著就為了給你張二爺守節?」
張學朝卻笑道:「哎,論起討樓里的姑娘喜歡,我哪裡比得上子近。前幾日我在滿春園擺席給他接風,那滿春園的花魁蘇輕輕,哪一次不是千哄萬請才肯露面的,可那日她不但來了,見著子近那殷勤樣兒,又是遞杯子又是遞帕子的,我等何時有過這等待遇啊?」
說罷眾人一陣鬨笑,紛紛拿眼去看鶴知遠。
我眨了眨眼,原來,鶴知遠,知遠而不好高騖遠,所以,字子近?
鶴知遠手裡捏著個玉杯轉著,道:「你這麼喜歡,去找樓里的老鴇把她梳攏了就是,我又何曾會攔著你?」
張學朝聞言,眼神一亮,道:「你當真捨得?」語氣中竟有幾分認真,想是早就對那位蘇輕輕姑娘上了心,今兒這幾句也是抱著幾分試探的心思來的。
鶴知遠笑睨了他一眼,頗為心知肚明,也不說話了,但那一眼已經表明了態度。
張學朝起身道了一句「那就多謝兄弟了」,看了眼他手裡的空玉杯,便提了酒壺到鶴知遠身邊,準備親自幫他續上。
誰知那杯子卻被鶴知遠捏在手上轉了一圈躲了過去,他頗為嫌棄道:「去,哪裡需得著你來?」隨即眼尾向左後方微微一掃,「來,添酒。」
我忙上前為他續上。
張學朝就站在鶴知遠的身邊還沒走,是以我只能從二人中間穿過去,就聽那張學朝笑道:「喲,這是你雲台上的丫頭?我就說還得是你這雲台養人吶,地勢高,空氣好,連個倒酒丫頭都出落得與眾不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府上的正經兒小姐呢。」說罷又轉向席間諸人,示意道,「你們瞧瞧。」
我權當作沒聽見,杯滿之後便往後退,卻被那張學朝側身攔住,聽他道,「別走,讓爺再瞧瞧。」眉眼傾斜,一副不入流的模樣。
我掩飾住心中厭煩,側身往後退,被他腳步一拐又給擋住,心中正焦急,又見他的手已經伸過來要捏我下巴。
我正在是忍辱負重還是忍辱負重中掙扎,只見他的手還在半空中就被另一隻手攔截。
鶴知遠的聲音傳來:「你當我這兒是外邊兒的花樓呢,跟這兒胡來?」
他臉上似笑非笑,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幾分調侃,不知怎的卻讓席間一靜。
不過片刻,便有人打破沉默道:「子近你別跟張老二計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副德行,灌了幾口黃湯就容易犯渾,一會兒等他酒醒過來,還不知道怎麼後悔呢。」
說話的人是戶部郎中韓家慶,穿著一身寶藍色綾段袍子,方臉闊鼻,五官端正,氣質沉穩,大概二十七八歲,在這群人裡頭年紀偏長。
他話一落,張學朝便順杆兒收回了手往自己腦袋上敲了下,笑道:「是我犯渾,自罰三杯謝罪!」
說著便搶過我手上的酒壺過去自己倒酒灌了三杯下肚,喝完又將酒壺拎回來還給我,仿佛無事發生般,便回了座兒。
我驚魂未定地退回去,才站定就聽外面一聲喊道:「大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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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還未落,只見鶴知舟穿了一身玄青大雲紋曳撒,黑履華冠,跨步而入。
他一現身這滿廳的人便紛紛起身迎將上去,左右寒暄了一番,好半晌才入座。
說來今日堪堪只有兩桌人,卻都是跟鶴家關係匪淺的官宦子弟,說白了個個都身份不簡單。
可瞧著眾人的態度,就得知在這群人裡頭,鶴知舟怕才是那個魁首。
鶴知舟坐到了鶴知遠的身邊,才一落座,就有人起鬨說他遲到了,讓他先自罰三杯。
他倒也不推辭,笑了笑,轉眼間三杯下肚,臉不紅心不跳,杯子一擱,席上便是一眾起鬨叫好聲。
我又忙上前給他續上。
張學朝又開始插科打諢:「鶴老大你才來,剛我們還說到滿香園的蘇輕輕姑娘呢,我記得蘇輕輕有個姐姐叫張小小,想當年你可是把人張小小姑娘害得不淺吶。」
聽他們話中的意思,約莫五年前,鶴知舟才通過大考升任正四品侍讀學士,在當今面前極有臉面,才名遠播於民間。
那時滿香園裡有個叫張小小的花魁,長得自是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是個未破身的清倌人,紅極一時,多少王孫公子想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可她偏偏就看上了鶴知舟。
據說她還差點被鶴知舟納進了府中做姨娘,只是被他前面那位譚大奶奶發現了端倪,起勢在家裡大鬧了一場,這才讓沒讓鶴知舟稱心如意抱得美人歸。
鶴知舟將杯子放下,示意倒酒,而後笑道:「滿嘴胡唚。」
我上前為他續杯,又聽張學朝憑著幾分上腦的酒興繼續道:「在座的當年誰沒見識過你鶴老大的風流啊,那張小小姑娘當年差點都為你懸了梁,這事兒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誰不知道?也是你之前那位譚大奶奶厲害,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老鴇為了斷了張小小的念想,硬是逼她接了客。想那張小小當初定是以為自個兒終於遇到了命中良人,要為她贖身拯救她脫離苦海呢。」
話落一道輕笑聲傳了出來,坐在鶴知舟身邊的紫衣男子笑得意味深長,道:「子穩若是想納誰進門,誰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