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章氏晉皇貴妃,雖無後位,卻總攝六宮。時人評議京中四大家,章家位居第二,僅次於謝家。
即便如此,章皇貴妃依舊不太管事。
這宮裡有一位尚宮娘娘,為正一品女官,昔年是長公主身邊最得力的女官,曾陪長公主和皇上熬過掖幽庭中最艱難的那六年,後被皇上擢升為尚宮,如今宮中大小事都要由她過目裁奪,她的么子夏時筠也是曾經的太子伴讀、現在的東宮左衛率。
有這麼一位尚宮娘娘在,章皇貴妃更用不著管事了。或許有協理六宮之權的趙貴妃管得都比她多一些,但她依舊從不爭搶,和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
宮中人皆稱,章娘娘性格淡泊,與世無爭,對待下人也從不苛責。正因為章娘娘溫柔大度,才積了大福氣,往後步步順遂。
不過謝斐不這麼覺得。
雖然他和後宮的娘娘們不熟——也不需要熟——不過他是若華的老師,所以非得從一干「不熟」中區分個三六九等的話,那皇貴妃勉強算是最熟的那一個。
此番盛雲霖從齊國回京,帶回了齊國送與陳朝皇室的好些上品魁龍,皇帝賞賜下去,六宮高位皆有份。
章皇貴妃便遞了帖子,說要請謝相飲茶。
謝斐看著那帖子,蹙眉。
——他眼花了?
……還沒到眼花的年紀吧。
后妃請朝臣敘話,本就是大忌。何況這位娘娘平日裡低調得不能再低調。這帖子怎麼看怎麼像有詐,但又讓人想不出來能「詐」他些什麼。
仔細思索了一番,謝斐還是去了。
章皇貴妃親自為他斟了茶,隨後擺出「請」的手勢。
謝斐道:「不知娘娘找臣,有何要事?」
「談不上什麼要事。」章皇貴妃溫聲道,「只是有些事情,想請教謝大人。」
「臣不敢。」
雖然嘴上說著「臣不敢」,臉上倒是一點兒「不敢」的樣子也沒有。
章皇貴妃道:「本宮近日總是做夢,夢回少年之時,本宮還是二八年華,家中正欲為我議親,卻不料被選入了宮中。」
「……」
「本宮想問,當年謝相得知長公主要嫁與他人時,是什麼樣的感受?」
謝斐完全沒想過,時隔多年,居然會被這樣的人,問這樣的問題。
「為何要問我?娘娘不如去問她。」謝斐淡淡道。
反正他這一生,也就為盛雲霖失過態。
「不需要問她啊。」章皇貴妃淺淺地笑了起來,「左靜妃當年是怎麼進宮的,我們都知道。」
謝斐轉了轉手中的茶碗,思索了片刻,覺得也不是不能回答。
「那我沒她那麼胡鬧。」過了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能平靜地訴說這段往事,卻還是話一開口,語調就哽咽了起來,「……但終歸是悔恨,自己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
謝斐深吸了一口氣,讓心情漸漸平復。
「大人真是坦誠,本宮很佩服。」章皇貴妃柔聲道。
「也不是秘密。」謝斐道。
這種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不需要躲藏,也隨時都可以承認。
「我會問大人,是因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受。」章皇貴妃平靜道,「我這輩子從未愛過誰,自然也就未曾體會過這種感覺。」
「娘娘慎言。」
「無妨,皇上又不在意。可能這宮裡在意的只有趙貴妃。她這個人,心氣極高,她自己也說,她自幼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唯獨進了這深宮以後,才諸事不如意。」章皇貴妃嘆了口氣,「可是皇上又哪裡事事如意了呢?這些年來,皇上一直沒有立我為後,趙貴妃就總以為她還有機會往上走,偏偏她沒看明白,皇上根本就不想要一位皇后。」
這是謝斐第一次知道,章皇貴妃把一切都看得那麼透徹。
但他也不驚訝。若華也是小小年紀,便把時人對他的惡意看了個透徹。這點或許正繼承自他的母親。
「大人,若華親近長公主殿下,又尊重你,他待在謝府的時間,可能比來我這個萬安宮的時間還要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怪過我薄情,我從未親手撫育過他,他那么小的時候,我就讓他一個人住在東宮裡,他六歲時皇上要送他去雲南,我甚至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不知何時,章皇貴妃唇角的淺笑已經徹底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支離破碎的聲音,和顫抖的睫羽。
哽咽。苦澀。心痛。
她閉上眼,強忍住不讓淚水掉下來。
「可是,天底下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是我當時沒有能力,我保護不了他,便想著,至少把他交給能保護他的人……他怪我的話我也認了,分明是我做得不好……」
「他沒有怪你。」謝斐打斷道,「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也從未這麼想過。」
「……是嗎?」
「母子生離,是因為他年幼時就被封為太子,禮制大於天倫,他必須要遷居東宮,接受太子的教養;後來他被送到我和雲霖那裡去,也是當時情況下最好的選擇,皇上和娘娘都是為了他好。太子殿下並不愚昧,相反,他很多事情都看得很透。」謝斐平靜地敘述道。
他不是很擅長安慰別人。這麼多年,經常是盛雲霖反過來安慰他和哄他開心。
所以此時此刻,他只能用自己慣用的方式去敘述。
「謝謝。」章皇貴妃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謝謝大人跟我說這些……」
「不用。」
「其實,我今日請大人來,是有一事相求。」章皇貴妃哽咽道。
「何事?」
「我聽皇上說,長公主此番回京,帶回了一個消息——齊國欲與我朝聯姻。不知可有此事?」
「……」謝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頜首,「有。」
「我這個母親做得很失敗,這輩子也沒為孩子爭取過為什麼。他曾經肯定很期待我能為他爭取些什麼, 一想到這些我就心痛……可這一次,我真的沒法視而不見。我想請大人幫忙, 不要讓若華連姻緣都被當作籌碼, 被迫進行兩國之間的利益交換。他喜歡誰,大人是知道的。大人曾經經歷過那樣的痛苦, 時至今日仍不能釋懷, 我想大人也不想讓郡主再經歷一回吧?算我求大人了。」
章皇貴妃起身,直接拜了下來。
謝斐本想扶住她, 讓她不要行此大禮,卻偏偏僵在了原地。
四肢像灌了鉛那樣重。
是的……霄月那麼肖似自己。
她一定會很痛很痛。就像自己, 痛一輩子,亦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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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蒼穹夜幕之下,天高地迥,繁星如海。軍帳聚集,篝火炊煙。
一座金色的帳幕內, 有人掀開了帘子。
見到來人, 主人向周圍使了個眼色, 四周皆立刻退下。
「二殿下, 騎兵營營帳那邊, 咱們的人傳了口信。」來人在主人耳旁低語, 「謝霄宸收到京中來信, 說是長公主回朝,帶回了陳齊兩國聯姻的消息。」
「聯姻?有意思。」二皇子嗤笑道, 「我那位大哥能答應?」
「可是長公主已經聊定了此事, 齊國會嫁一位嫡公主過來, 怕是不容拒絕。」
「我就說, 後面的糧草怎麼來得那麼輕易,原來是許以秦晉之好的重諾。有人不願意, 自然有人願意。現下太子在哪兒?」
「正在西南回京的路上。」
「備快馬!到了看誰速度更快的時候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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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騎兵營。
霄宸正在拭劍。長劍泛出沁水一般的銀光,倒映出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英朗面孔。
「二皇子連夜啟程了?」霄宸問道。
斥候回道:「是。我們的消息剛傳過去不到一個時辰, 他就去趙大將軍那兒請辭了, 此刻估計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我們前鋒將軍真是料事如神,故意漏給他幾句話,他自己就回去了!」霄宸身旁,騎兵營的副將喜上眉梢, 「這些日子沒少被他使絆子, 打仗都是我們沖前面, 搶攻他倒在行!可惜沒有早點找機會把這位祖宗趕走,如今仗都快打完了,他回去又要在聖上跟前搶功勞、表衷心。」
「不會的。」霄宸淡淡道, 「誰不知道他幾斤幾兩。文治還行,武功沒戲。」
「其實末將沒看明白。為何故意漏給他和親的消息,他就要回去?」
「他以為太子殿下會抗旨, 他正好去撿漏。畢竟是齊國的嫡公主, 遠嫁過來, 未來是要當皇后的。」
「那太子殿下真要抗旨啊?」
「我娘來的消息,你信麼?」
「……」
「反正我不信。」
「……」
大抵是小時候被那個不著調的女人哄騙和戲耍了太多次,如今家書一來, 謝霄宸就知道母親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也就趙貴妃養出來的那個二傻子,沒見識過當年鎮國長公主的手腕,如今被耍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