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華抿了抿唇。
世人皆苦,皆要面對生死別離。
守夜的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多虧了太子殿下前來指揮救災,否則官差定不會來我們這種偏遠的村子,我家娃娃餘震的時候被壓在廢墟下那麼多天,我都以為他活不下去了,最後居然死裡逃生……」
「我問了官差大人,說是太子殿下和京中的大人們,明天又要走啦。」
「啊?去哪兒?」
「當然是去別的縣。其他地方還等著朝廷救濟呢。」
「說到這個,你們聽說過那個謠言嗎?」
「什麼謠言?」
「熒惑守心啊。說東宮失德,天帝都震怒了,用天象警世我們。」
……
火苗旺盛,篳撥作響。若華用木枝撥了撥篝火,又往裡面添了柴,讓它燒得更旺一些。
終於,還是聽到了這些話。
算了……終歸要面對的。
可下一秒,話風便轉了個彎。
「我覺得說得不對。太子殿下到了哪兒,哪兒就變好了,怎麼會是災星呢?」
「就是。雖然他沒有露面,但我聽搭屋子的官爺說了,他們不睡覺,太子殿下就跟著不睡覺,所有人都在搶時間——你以為你家娃娃是怎麼活著出來的?」
「昨天給我包紮的大夫是府州過來支援的,他跟我說,雲中月的書里都寫了,太子殿下根本不是什麼災星,他是被陷害的啊。太子對百姓極好,日後定是明君。我看也是。」
若華微微錯愕,怔在原地,拿著木枝的手都沒再動。
「喂,喂!小伙子,你手上的柴火要燒起來啦!」有人提醒他道。
若華這才恍然。
他垂下了眼帘。「嗯。」
……她又寫新的故事了啊。這麼快就已經發行到西南府州了。
這一次,是關於自己的麼?
若華抬頭,對上空中皎潔的月盤。難怪古人總是對月思鄉,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和自己素日習慣的有所不同,唯獨月亮還和故鄉的一樣。
若華在篝火邊坐了一整夜。
周圍的人到了後半夜都逐漸睡了過去,鼾聲此起彼伏,若華靜默地坐在那裡。
花燃問道:「我們回去嗎?」
若華長久的沉默著。
花燃有些不解地皺眉——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良久,若華才起身,儘量放輕步子,不去吵醒周圍的人。
「回去吧。」若華低聲道,「她希望我成為一位明君,那我必當全力以赴。」
******
齊國,鳳凰山。
地處陳朝之南的大齊,一年四季中有一大半是夏日,地貌崎嶇,崇山峻岭。也因缺少大面積平原的緣故,齊國人多經商,山中又適合栽種茶樹,其中鳳凰山「魁龍」一茶享譽八方,多的是四海貴客重金求購。
分明已經是秋末了,這裡的溫度卻依舊和夏日沒什麼分別。放眼望去,極目蒼翠,四周是草木清冽的氣息,耳邊皆是鳥鳴。
鳳凰山行宮內的亭台上擺著兩張貴妃榻,盛雲霖和李景澈兩人並排半躺著,前者在悠哉地品茶,後者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閒書。溫暖的陽光灑落下來,舒適而又愜意。
「還是你這兒的新茶好喝。」盛雲霖評價道。
她手執瓷杯,欣賞碧翠的茶水,看著陽光在茶麵上反射出粼粼的光彩。
「給你裝點兒帶走。」李景澈打了個哈欠,「記得開花宴的時候叫上你們京中有頭有臉的夫人來品。每次你請他們喝『魁龍』,銷量就一下子暴漲,茶農和茶商都高興得不得了。」
盛雲霖笑笑,搖了搖手中的摺扇:「那是自然。此番欠了你們齊國一個天大的情面,光幫你們賣魁龍,也不夠還的。」
「我年輕時行走江湖,把情誼看得比命重,可惜那群老臣們迂腐,最近上摺子上得我頭疼。」李景澈連「朕」的自稱也不用了。
他登基時便讓工部在鳳凰山里修了這座避暑行宮,然後每年的大半時間都住在這裡。這位大齊皇帝就差把「討厭皇宮」寫在臉上了。他寧可天天在行宮裡待著,沒大事兒不回去。
盛雲霖覺得李景澈天生就該當個紈絝,或者像年輕時那樣,做個行走江湖的逍遙浪子。可惜造化弄人,讓這個不著調的傢伙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帝,如今他天天就盼望著把小兒子養大,早點退位當太上皇,這世間山好水好,哪裡都適合遊樂。
偏偏兒子還沒成年呢,北邊接壤的陳國出了變故。
往過去一百二十年看,有一百年的時間,陳齊兩國的關係都差到令人髮指。但偏偏二十年前,當年還是十七皇子的李景澈結識了盛雲霖和謝斐夫婦,而後,他助盛雲霖拔除反賊霍黨,盛雲霖則助他登上大齊皇位,這一來二去,兩國反而結為了友盟。
陳國長公主是那種隨便做點兒什麼,都會引來整個陳國效仿的人。她請大家品魁龍,魁龍便瞬間在京城脫銷,而後蔓延到地方,大街小巷都以品賞魁龍為風雅;她說緬梔子拿來簪發好看,陳國所有少女的頭上就都戴上了嫩嫩的小黃花;她說齊國特有的「滔絲」工藝很精緻,最後滔絲織品供不應求,李景澈不得不安排官署專門培養繡娘,以供外銷。
這二十年來,兩國的關係比過去任何一年都要好。偏生,去年秋天起,陳國接連遭遇天災,西北又生戰事,一下子陷入了內憂外患的局面。
和陳國糧食欠收不同,今年齊國的收成好得過分,但人口卻沒有暴增,需求不見漲,糧價便賤如土。齊國地處西南,氣候濕熱,不適合存儲糧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農人遭殃。這時,盛雲霖拋來了橄欖枝,說要收購齊國的糧食。
本來是一件雙贏的好事。偏偏,誰都知道陳朝長公主所求起因為何,齊國的老臣們便開始蠢蠢欲動。那些狡詐的、想趁火打劫的心思逐漸收斂不住,赤裸裸地在朝堂上呈現了出來,一個個都希望對陳國提出更多的要求。
李景澈沒搭理他們。
不理一次也就不理了。而如今,陳國又準備修建糧倉,此外西北戰事再起,依舊缺糧。
有大臣聯名上書:「頭一回幫忙,是大家互為友邦,不忍見對方餓殍千里;但這一回情況不同,倘若再賣出太多的糧食,恐養虎為患。」
李景澈批覆道:「賣茶葉和滔絲給人家的時候,也不見你們說養虎為患。」
大臣道:「陛下三思啊!」
這群老頑固,辯不出來的時候就講車軲轆話;倘若講車軲轆話也達不到目的,就集體上殿,烏壓壓跪一地,搞得你跟個昏君似的,非逼你就範不可。
李景澈乾脆帶盛雲霖躲鳳凰山行宮裡來了。
「怎麼,有難處?」盛雲霖問道,「其實你大可以實話跟我說,我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橫豎你們這兒雨水充沛,是萬萬不會糧食欠收的,大不了我們再在條款里加上一條,接下來十年,陳國有優先收購齊國糧食的義務,如何?」
哪怕沒有需求,也要幫對方平衡糧價。這是她開出的額外籌碼。
李景澈嘆道:「我是很樂意答應。不過我也理解他們想法,此次上書的都是天命之年往上走的老臣,他們很清楚兩國的關係曾經有多差,擔心現在一時的好光景皆是因為我倆私交好,倘若日後子孫之間沒有這種私交了,又變回以前的樣子。」
這話倒也沒錯。一切確實起始於他倆私交好,但二十年來的互利互惠,卻不僅僅是源於私交,而是執政者們找到了最適合兩國的相處方式。
然而,這種話在朝堂上可沒什麼說服力。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要更深度的綁定,綁定到孩子們那一輩上?」盛雲霖會了意。
李景澈笑道:「你覺得呢?」
盛雲霖斟酌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
元德二十八年秋末,長公主南下已有數月,從南邊運回的第二、第三批糧食走京杭運河一路北上,而後押入西北前線。與此同時,北漠糧草告急。
元德二十八年冬。臨近年關,西北邊關捷報頻傳,整個京城的氛圍從年中時的緊張轉為喜慶,隨處可見大紅燈籠與福紙窗花。
京中熱議的話題依舊離不開朝堂、西北與西南。
「聽說了嗎?長公主和太子殿下最近都快回朝了。」
「此番軍需補給,多虧長公主親自前往齊國商談。最後不僅買回了大量的糧食,簽下的條款也是兩國之間互利互惠,而非我們單方面吃虧。」
「太子殿下本也早可以回京了,卻還是在西南多停留了好些時日,直到川西府一切恢復正常運轉,這才啟程回來呢。」
「最好年前連著西北軍也能班師回朝,那便是三喜臨門!」
……
京城剛下完今冬的第一場雪。
大雪在夜間簌簌地落下,雪花飛舞飄揚,不過一夜,人間便白了頭。皇城的萬千宮室都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白色,宮人們都在室內圍著烤火,紅牆黃磚在雪中更顯空寂。
萬安宮內,茶壺裡的水沸了,嘟嘟地冒出大量的霧氣,氤氳於室內。
章皇貴妃與謝斐面對面坐在案幾的兩側。
皇貴妃親自提起茶壺為謝斐斟茶。魁龍的清香瞬間盈室,碧翠的茶葉漂浮著旋轉。
「謝大人請。」章皇貴妃道。
謝斐依稀記得,很多年前盛雲霖給陳煜選妃的時候,唯一的硬性要求是出身名門,能為年輕的皇帝坐穩帝位提供助力;至於模樣,原話是「長得不醜就行」。早年選進宮的那幾位,性格各異,有盛雲霖自認「敗筆中的敗筆」的廢后霍琬,也有她一看見就繞道走的趙氏,還有那個讓她懷有複雜情緒的左氏。
其中最不出挑、後來也居於最高位的,便是眼前這位章氏。
當年的章氏不愛說話,從不爭搶,大多數時候能不出現在人前就不出現在人前,甚至不經人提醒,謝斐都記不起來後宮裡還有這麼一位娘娘。
偏偏,你越是爭什麼,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越是不在意,越是有什麼事情非要落在你身上。
章氏誕下皇長子,晉為妃位;不到幾個月的時間,皇長子被封為太子,章氏晉貴妃。
太子六歲那年開蒙,皇帝擇謝斐為太子之師,直接把太子送去了雲南,待到八歲才跟著他和盛雲霖回京。回京那日,是盛雲霖親自牽著他回宮的,宮人回憶起當日的場景,都說長公主牽著年幼的太子往前走,竟有種當年牽著皇上登上太和殿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