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月的位置依舊在勤政殿的角落,依舊是那張小桌,一排筆墨紙硯,只是多為她添了一道紗簾。
那摺子順著力道滑出了桌子,落在了霄月的那張小桌之前。
霄月一愣,想了想,還是蹲下撿了起來。
散開的摺子上白底黑字,最重要的那幾行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眼裡。
霄月拾起摺子合攏,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重新遞迴了皇上的書桌上。
皇上突然對她道:「霄月,戶部的事兒,你覺得朕該怎麼判?」
「此等大事,臣女不便置喙。」她回答道。
「你既研究過前朝的舉措,自然可以置喙。現在朝中的聲音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力主嚴懲,不容姑息;另一部分則表示,內憂外患之際,不可大動干戈,怕動搖國本。朕看前朝舉措,是讓整個戶部罰俸十年,以彌補國庫虧空,你覺得此舉如何?」
「皇上,前朝和今日,情況不一樣。」霄月慎重地回答道。
「如何不同?」
「那日在大殿上,衛尚書亦要求您嚴懲臣女,您覺得,這是衝著臣女來的,還是衝著臣女的父親來的?」
「此言何意?」皇上挑眉。
「臣女知道您不大願意去往那個方向去想。但正是因為您不願意,才沒人敢跟您說。」
「……」眼前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是提起了那個名字,「你是說,衝著太子來的麼?」
「皇上聖明。臣女覺得,您要如何處理戶部的人,不取決於前朝的先例,而是完全看您想怎麼平衡幾位殿下之間的關係。」
「你這話大逆不道,朕可以治你的罪。」
霄月卻搖了搖頭:「臣女知道。但這話只有臣女會對您說,其他人就算說了,也是試探。」
身居高位的人,往往聽不到實話。也沒人會告訴他,這件事的起因,不過是他的一個兒子在對另一個兒子下手。
而要不要把戶部的幾個主要官員全部連根拔起,完全取決於,龍椅之上的人想不想打破皇子之間現有的勢力平衡。
她在提醒皇上,戶部是二皇子的人。
身披龍袍的男人對著謝霄月沉默了良久,終才道:「朕和你母親,親厚如親姐弟一般,但實際上,我們只是表親。朕原本上面有三個親哥哥。」
霄月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突然提起這段往事。她只是垂首靜聽。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全天下都知道,鎮國長公主是長寧王之女,父親死於戰場,母親為保護先帝而亡,先帝哀慟,接長公主入宮,待之以親女。長公主幼時便和諸位皇子以兄弟姐妹相稱,關係極為親厚。
「因為朕是嫡出,雖然是四兄弟中最小的,卻理所當然被封為太子。」皇帝陷入了悠遠的回憶之中,「然而,我們兄弟之間卻全無爭端,三個哥哥都待朕極好,教朕騎馬射箭,帶朕打獵,甚至朕幼時因課業完成得不好、被先生罰抄時,哥哥們還會幫朕一起罰抄,故意把字寫丑,遷就朕彼時幼稚的筆劃。」
「後來宮變,朕和你母親兩個人,在壽康宮地窖里躲了十天。出來後,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哥哥們也不在了。」
「最小的孩子總覺得自己被人護著,什麼都不用怕。直到一夜之間被迫長大,才發現,原來往日種種如泡影一般,彈指即逝。」
「朕總希望,朕的孩子們都好好的,手足相親,也算是了了朕此生之憾。」
「只是事與願違……」
……
這樣一番話,在若華啟程去平湖縣之前,皇上也曾對他說過。
人們反覆提起一件事,總歸是因為在意,就算是帝王也不能免俗。
霄月想,有的時候皇上並不是看不見孩子們之間的爭端,也不是不知道,正是因為當年年幼,他與兄長們之間才關係融洽,若大家順利長大成年,手足之情或許不一定能這樣一直維繫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但終歸是不想面對。
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現在,他卻不得不面對了。
戶部的事情最終塵埃落地。
正五品戶部郎中及以上官員,全部下獄抄家。五品以下官吏,依據前朝判例,罰俸十年,直至還清虧空數額為止。
而帝王的此番決定,似乎引起了二皇子黨更大的反撲。
那一份遞到勤政殿上的摺子,又在朝堂之上重新被人提起,直言太子行事不妥。
皇帝氣道:「太子下江南,乃朕授意!太子每月都有兩封請安摺子送到朕的案頭,只是朕沒跟你們說罷了!你們既然有這麼多意見,朕召他回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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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秋意漸濃,一封聖旨召太子若華回京。
除了太子本人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復命以外,與之帶回的,還有考察江南糧價波動後寫就的一份完整的屯糧方案。
若華剛下馬便進宮面聖,上書曰:北地稻穀一年一熟,江南一年兩熟,兩廣、瓊州等地一年三熟,越往南收成越好,也越不容易遭遇旱災,但論儲糧時間,卻是氣候乾冷的北地可以囤糧最久而不變質。朝廷不如在西北主要城鎮修建大型糧倉,用於屯糧。每年秋收時,朝廷出面從市場上收購糧食,囤入糧倉。糧食大豐收時,朝廷可以多加收糧,穩固糧價;糧食欠收時,由朝廷出面,拋售糧食,平穩市場價格。即便市場價格平穩,朝廷也可以以低價出售去年囤積的陳糧給窮苦百姓,再回收今年的新糧,從而保持對糧倉糧食的迭新。
若華給到的方案面面俱到,博得朝野上下贊言。
太子一派的朝中重臣皆稱:「太子殿下遠在江南,亦關心京中之事,替君父分憂,實乃純孝。」
聖上龍顏大悅,對太子大加褒獎,二皇子黨雖大為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只是黨爭愈發擺在了明面上,京中風雨欲來。
若華復命完,與皇上又閉門聊了許久,直到月上中天才離了勤政殿。這一日舟車勞頓,一回來就面對文武百官,他整個人都繃著,如今終於卸下一口氣,疲憊感頓時如潮水般襲來。
九月末的時節,京城的晚風帶著涼意。宮人早已在勤政殿外候著,替他披上一層薄披風。
「殿下,咱們現在去哪兒?」
「回東宮吧。」
他不是不想去母妃那兒,只是事務繁忙,他不想把政事帶到萬安宮去,回頭又讓母妃擔心。倒不如把事情做完,明天一早再去萬安宮請安,還能好好陪母妃用一頓早膳。
有的時候,若華也覺得自己過於涼薄和理性。
章皇貴妃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這麼多年從未爭過寵,也從未對他有過嚴苛的要求。只是他自幼被封為太子,從小便居於東宮,有專門的人負責飲食起居和皇子教養,一旬只能見母親兩面。六歲的時候,他更是直接被送到雲南去,離了母妃身邊整整兩年,八歲才回宮。
他和母親並非完全不親近,只是總比旁人多了分客氣。
小的時候,偶爾看到若瑾承歡於趙貴妃膝下,他的心中湧現出一種極為陌生的複雜情愫。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這種情愫已經很久沒再出現過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彼時的陌生情緒,居然是「羨慕」。
他本不應該羨慕。他明明一出生就擁有了一切。
外面的人都說,只有別人羨慕太子殿下的份兒。皇上沒有嫡子,他是長子,出生時皇上又正好要抬高他的地位,以對付廢后霍琬。縱然二皇子聰明伶俐,七歲能成詩,卻是錯了先機。
而若華意識到自己當年那種莫名出現的情緒是「羨慕」,還是在看到霄月那般自由自在以後。
夜已深了。為了迎合皇貴妃克行節儉的新例,除了主殿外,東宮其他配殿皆未掌燈,只在沿途的道路上掛了燈盞。宮人們迎著若華回宮,紫陽花雖已謝,但已然進入了丹桂飄香的時節,整個東宮的庭院皆充滿了馥郁的香氣。
那棵最大的桂花樹上掛滿了金黃的小小花瓣,晚風一吹,便如萬千金色的雨點灑落下來,墜在若華肩頭。
他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坐下,一抬頭,便能順著枝椏間的縫隙,看見皎潔的月亮。
今日正是滿月,月盤皎皎,瑩潤如玉。
東宮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在此處賞月時,不喜歡他人打擾。
紫煙道:「殿下,奴婢為您沏壺茶吧。」
若華點點頭。
於是宮人們悉數散去,庭院內只剩下他一個人。
若華並不排斥孤獨。
此時此刻的孤獨,是居於東宮之中少有的自由感。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般的孤寂,孤寂中卻隱藏著愜意,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空寂,只剩下一個自由的靈魂悠然於此地。
幼時謝斐教他讀古文,他尤愛《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他也曾想過,這樣的孤寂,有沒有機會與某個人分享。
就在這樣的萬籟俱寂之中,有一雙溫暖、纖細、修長的手,從他的背後蒙住了他的眼睛。
就連靠近自己的氣息都是令人心安的熟悉。於是天地間又溫柔了下來,像是廣袤而平靜的湖面上起了漣漪。
「猜猜我是誰?」捂住他眼睛的人問道。
「是霄月。」
背後的女孩兒扁了扁嘴,放開了手:「你怎麼這麼沒情調?你應該問,『是一隻小兔子嗎?』」
若華回過頭,正好對上霄月氣鼓鼓的面容。
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愛,他想。
他笑了笑,道:「小兔子沒有你可愛。」
「好吧。」女孩兒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支在石桌上,掌心撐著側臉。
又一陣風吹來,金色的、小小的桂花花瓣落在了她的髮髻上,那根花勝的流蘇在花雨下一墜一搖。
「若華,你有沒有想我?」她大膽地問道。
「不太像你啊。」若華笑著伸手,輕輕掐了掐她的臉,「這麼直白?沒換個人來懵我吧?」
霄月任他上手,頗有些不滿地對他道:「可是我有想你啊。我一聽說你回了東宮,就趕過來了呢。」
若華的指腹從她的臉頰上擦過,下移,然後拇指和食指的指節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側身,吻了上去。
女孩兒自然地攀上了他的頸部,回應他的親吻。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二個吻,比之第一個吻要輕柔得多。若華總覺得他懷裡的人像是什麼易碎的珍寶,自己必須得小心翼翼地呵護,才能不使其受傷。
他最初開始享受這份孤寂時,覺得就算他去湖心亭看雪,「舟中人」也不需要「兩三粒」,僅他自己一人足以。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覺自己的世界裡,很需要這樣一個人陪伴。
只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走進他的世界裡,就算漫天風雪,他們也會一同依偎在紅泥火爐邊取暖,唇邊呼出的熱氣都帶著暖意,說出的話語也帶著暖意。
對父皇是父子更是君臣,對母妃是母子卻又不夠親近,天家沒有尋常人的親情,他總覺得自己已然習慣這樣的人生。
然而二十二年來漫長孤寂的時光里,走進了這樣一個人。
唇齒之間,他們再無任何距離。直到這一刻,若華才那麼深刻地意識到,他希望霄月成為他的家人,那樣的話,以後無論有多麼漫長多麼寂寞的路途,都會有人陪他走下去。
「若華。」女孩兒紅了臉,有些含糊地在他耳畔道,「這個點,宮門已經落鎖了哦……」
「你現在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若夜宿宮中,一般是住未央宮的西華殿。但是我今日來東宮沒有別人知道,也沒跟未央宮那邊打過招呼……所以……你會收留我嗎?」
若華微怔。
指腹又摩挲了一下女孩兒的臉,膚若凝脂,細滑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