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面對若華,居然還會有落荒而逃的一天。
我把自己關回了屋子裡,抱膝靠著牆板窩在一個角落裡。腦子一旦真的動起來,轉得就會很快,我琢磨過來若華毫無顧忌地看我肩上的傷,是因為他已經做好了打算。
那他是什麼時候決定的呢?
……我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過了半個時辰,有東宮的侍者來敲門,說小廚房煨了粥,讓我去和若華、林羽一道用膳。我趕忙說我不餓,就不去吃了。
大約是今天真的勞心勞力,又發生了這麼多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很快又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已經是半夜了。我輕聲喊了下「花燃」,房樑上果不其然露出一個睡眼朦朧的腦袋:「你醒啦?」
我「嗯」了一聲,然後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餓醒了?」花燃的問題絲毫不顧及我的面子。
「餓就餓吧,都這麼晚了,難不成還開伙啊?」我嘆了口氣。
花燃伸了個懶腰,然後從房樑上翻身下來,對我道:「廚房裡有溫著的粥,太子殿下特意給你留的,我去端回來。他猜你沒用晚膳,醒過來後肯定會餓。」
「……哦。」我頗有些不自然。
官驛不比縣衙,更不比府上,晚上小廚房裡不可能會留吃的。可是,這種小事,他都能注意到嗎?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若華是個很細心的人。反倒是我,粗枝大葉得很。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躲著若華,他在官驛的時候我從不出門,只為不和他打照面。三日後,林羽來我屋裡喊我啟程,說要搬家。劉員外這次很上道,臨時辟出了一間城郊的外宅來,給縣衙眾人落腳和辦公用。若華自然也沒跟這些地頭蛇客氣,承了他們的情。
縣衙後院裡的東西基本上都燒光了,前院倒是搶救出來了不少。這麼一說我運氣還挺好,提前一天收拾了行囊,東西全部帶走了。衣物倒是無所謂,重要的是手稿全部沒有受損,都還在馬車上。
林羽請我上馬車,我卻問道:「殿下呢?」
「也在馬車上。」
「那……你能給我換一輛車嗎?」我有些尷尬。
「只有一輛。」林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你們吵架了?」
「那我騎馬吧。」我自動略過了他的問題。
最後也沒人為難我,我騎了匹馬走在車隊的正前方,若華的車駕在車隊中間。為了和若華不正面碰上,我也是真的很努力了。
我還是有很多問題想不明白。
比如說,若華到底是出於什麼緣由,才提出讓我當他的太子妃呢?
總不會真的是利誘吧。我覺得在助他順利登基方面,我也起不到什麼決定性用處。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馬匹在開闊的道路上小步前行。此行人多,有官差還有僕役,小一些的宅院根本裝不下縣衙這麼多人,何況還要劈出前衙後院來,是以劉員外找來的這座宅子離平湖縣中心稍微有些遠,中間還要路過一段山路。
劉員外還百般保證說,此地雖然遠了些,但風水甚好,就在王母娘娘廟附近。我這才想起朱夫人跟我提過的那座王母娘娘廟,據說是很靈驗,當地人甚愛去進香祈福。
我的思緒還在飄忽,忽然之間,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響聲劇烈的車輪聲音,一輛馬車迎面朝著我們的車隊疾馳而來,那馬匹似乎受了驚嚇,在山路上全速奔跑著,車簾被風撩起,裡面的女孩子帶著哭腔、死死扒著車門,高呼:「救命啊——」
林羽快速反應了過來,高喊:「全體避讓!」
我定睛一看,這個女孩子……不就是余芊芊嗎?!
她也看見了我,哭著朝我喊道:「盛公子救我!這匹馬發瘋了!」
偏生我是這隊人馬里打頭的那一個,余芊芊的車馬快速朝我衝過來,然後她似乎心一橫,在經過我的時候,朝我這邊猛地一跳。
我下意識伸手接住了她,巨大的衝擊力讓我抱著她掉下了馬,我們兩個原地滾了好幾圈,周遭塵土飛揚。我原本就受了傷的左肩這回更是痛得我微微抽搐。
林羽用鞭子套住了那匹受驚的馬,強行把車馬攔了下來。他轉頭朝我喊道:「沒事吧?!」
若華亦飛快地掀開了車簾:「怎麼回事?!」
余芊芊用力抱住了我,不斷抽噎,但講話似乎還很利索:「盛公子……嗚嗚……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望了望天。
好吧,又被人擺了一道。小姑娘的辦法不僅多,還夠土的。
我強忍著疼痛,把她從我身上扒了下來:「發生什麼了?為什麼就你一個人?你的馬怎麼受驚了?」
「我不知道。」她哭著搖頭,「我去王母娘娘廟進香,進完香就上了馬,丫鬟和車夫還沒跟上來,馬突然間就受驚了,開始狂奔……」
「小姐——!」她訴說之間,余家的丫鬟和車夫跑得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小姐,你沒事吧?!」
「沒大礙,是盛公子救了我。」余芊芊繼續抹眼淚。
我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是你自己機智,從車上跳了下來,我給你當了個墊子。」
余芊芊的小丫鬟急道:「盛公子怎麼這麼說話呢!我們小姐知道縣衙昨日突遇大火,專程為了你去王母娘娘廟祈福,否則也不會遭遇這種事情!」
我終於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氣道:「難道你們不是提前得知我們要搬家,這裡是必經之路,於是早在這裡埋伏著我嗎?你這馬跑得也並不是特別快,你跳下來也死不了。」
「大庭廣眾之下,我們小姐的名節——」
「你們小姐的名節不會有任何損失。」若華出現在了我身後,語調堅定。
他下了車,越過人群來到我身後。我回眸看向他,他卻沒有與我對視,而是直接伸手摘下了我的束髻冠,連帶著把我的束髮也給解了,我一頭黑色的長髮剎那間流瀉下來。
我有些發懵。
若華緊接著道:「她是我夫人,明白麼?」
我更懵了。
我愣愣看著若華,根本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而比我更驚訝的是周遭的其他人,大家也都傻傻看著我們這邊,沒搞明白眼前的場景。
「盛公子他……」余芊芊一臉驚愕。
「她只是為了方便跟在我身邊,才扮作男裝,所以你的名節沒有任何損傷。」若華的語調強硬,臉上亦沒有表情,「但還得麻煩余小姐跟本官走一趟,你畢竟跳了車,還衝撞了本官的妻子,你得去縣衙錄一份口供,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簽字畫押,再讓你家裡人來接你。」
「我……」
「姑娘請起吧。」林羽擋在了余芊芊身前。
若華蹲下身,看向我的肩:「又傷到了?」
「摔了一下,應該沒大礙。」我道。
「嗯。我抱你上車,還是你自己走?」
我臉上一陣發燒,小聲嘀咕道:「……腿又沒事。」
我跟著若華上了車,馬車重新啟程,他還是不看我,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我倆在一個空間裡窒息到不行,我終於忍不住道:「明明倒霉和吃虧的人都是我,你還這一副樣子,你以前不這樣的……」
「我以前是怎樣的?」他終於看向我了。
「你以前對我笑的時候比較多。」我低垂下眼帘,「從那天晚上開始,你就變得兇巴巴的……」
若華忽然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原本就是這樣的呢?」
「……」
「你會討厭我麼?」
「……」
「會麼?」他步步緊逼,似乎非要我確認。
良久,我才囁嚅道:「……當然不會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樣子。你對那些王公大臣們裝出來的模樣不是真正的你,我又不傻。」
若華的神情似乎放鬆了下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對我道:「那天的事情,我道歉。」
我猛然間抬眸看向他。
他又嘆了口氣:「以後不要躲我了行嗎?我讓你躲也挺難受的,每天還要找理由出門。我哪有那麼多事情要出去辦?」
我的臉上頓時燒得更厲害了。
「知道啦……」我小聲嘀咕道。我還以為自己躲得很有技巧,卻沒想到都是他在配合。
「那和好了?」他認真看向我。
我糾結了一番,還是點了點頭。
「但你不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若華正色。
「……哦。」
事情的變化讓我始料未及。到了縣衙,我只得換回了女裝,除了東宮那幾位以外,其餘人看我的眼神無不是怪怪的,還喊我「夫人」,我硬著頭皮尷尬地應了,怎麼也想不明白,怎麼才過去了這麼幾天,我和若華就從「君臣關係」變成「夫妻關係」了。
余芊芊在林羽手下吃了點兒苦頭,也不知若華最後對余家的人說了什麼,最後余家的人惶恐得不行。我見識過若華的手腕,此後,余家人再也沒出現在我跟前礙我的眼。
可見高枝不是耍小聰明和豁得出去就能攀上的。
但託了這家人的「福」,賀夫人女扮男裝隨夫君赴任的事兒,很快便傳遍了巴掌大的平湖縣。這下好了,我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和縣衙的官差們廝混在一起,只能在後院裡抬頭望天、唉聲嘆氣,就連話本都寫不出來了。
我說這個事兒傳到京中該如何是好?花燃白了我一眼,說不可能傳到京中去的,林將軍雖然回京了,但東宮的人幾乎都留了下來,現在整個平湖縣被東宮圍得跟鐵桶似的,半點兒風聲都透不出去。
我堪堪放心了一些。
剛放心完,又有人通知我說:平湖縣縣衙走水,按照當地的習俗,出了這種天災,縣令要攜家眷去王母娘娘廟進香,祈求接下來平安順遂。
而我,就是那個「家眷」。
以往我和若華假扮夫妻,都是在可控範圍內,離開以後大家誰也不認識誰,也就不存在識破。可這回倒好,恐怕平湖縣的百姓都會來看,我頓時頭痛了起來。
這假扮可能暫時沒個頭了。
因要在百姓跟前露臉,我大清早便被婆子們薅起來沐浴梳妝,頭髮高高盤起,用發冠固定住,金玉耳墜做點綴,服飾亦是祭祀所用,金紅色的綾羅禮服形制板正,繡有雉羽,雖然遠不及我在京中的郡主朝服,在這小小的平湖縣,卻也頗為顯貴。
若華亦穿戴好官袍,來我屋中接我。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執行公務。
……也確實是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