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華的視線越過我的肩頭,落在了余芊芊緋紅的面龐上。余芊芊低下頭,小聲道:「賀大人,你不要誤會,我和盛公子之間……」
「我沒有誤會。」若華用極為平靜地語調打斷了她的話,「你表哥為了修地方志的事情忙碌不已,你來給他送點心,他正好去更衣了,你在這兒等他,對吧?」
余芊芊一愣,然後緩緩點頭。
我心想,若華還真是什麼事兒都知道。
「余小姐,你繼續等你表哥就好。霄月,我們回去吧。」
「可是……」
余芊芊還欲再說什麼,我卻趕緊接了句「余小姐早點休息」,便跟上了若華的步伐,還不忘把門重新帶上了,留余芊芊一個人在裡面。
我長舒一口氣,心想逃過一劫。
若華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步伐還邁得挺大,很顯然不想搭理我。
我只好也加快腳步緊緊跟著,還自顧自沒話找話:「剛剛可嚇死我了,還好你及時出現,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收場了。」
話音未落,若華停住了。
我差點兒撞他背上,又及時收住了步伐,摸摸鼻子,有些尷尬。
「你也知道不好收場?」他轉過身來看向我,目光里有幾分慍色,「那天吃飯,你沒看出來這一家人是衝著誰來的?平白無故帶著未出閣的女兒來拜見縣令?」
「……還能特意衝著我來不成?」
「在他們眼中,你,我,撈著一個都絕對不虧——哪怕是做妾。平湖縣商賈的女兒,攀上京城世家的高枝,你覺得劃不划算?」
划算過分了簡直。
平湖縣素來有親上加親的傳統,在他們眼中,想和誰搞好關係,就先結為姻親,兩個不認識的人互相對一下族譜就能發現全是親戚,把未出閣的女兒塞給新來的縣令、或者縣令帶來的人,簡直不要太正常。
更何況,我那日向三家的夫人「透露」了我和若華在京中有靠山,想要讓她們聽話一些……
邏輯閉環了。
就是沒想到,還能露骨到這個地步。
若華顯然還沒消氣,繼續數落我:「為什麼要和她獨處?你沒看出來她就是想藉機賴上你麼?回頭余家人鬧到縣衙來,非要你娶她,你能怎麼辦?告訴她你是女兒身?你再想想,假如你是謝家的嫡長子,跟我來赴任,人家訛上了你,你是讓她做小挨罵名呢,還是硬把她娶了,讓她當未來的謝家長房夫人?」
我被若華問了個劈頭蓋臉。雖然他的假設毫無可能,但我已經明白了他到底在數落我什麼——這件事和若瑾假意救我,目的在於讓我名聲有損、被迫嫁與他,本質上是一樣的。
男男女女這點事,最好作文章。一旦被作了文章,只能被迫做怨偶,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
「我知道你怪我不小心,但我這次真什麼都沒做,我哪能想到還能這樣啊,我今天才第二次見她!而且她是女孩子,我難免放鬆警惕……」
「霄月,你不夠聰明嗎?」若華看向我,眸光深沉。
我微微發愣。他未等我回答,接著道:「不,你足夠聰慧。我跟你說的所有事情,朝堂上的,宮裡的,甚至這平湖縣的大小事,你哪一樣不是一點就通?哪一次需要我做更多解釋?你之所以會放鬆警惕,是因為你不在意,你沒當回事,也沒意識到自己身邊會有很多的危險。我看你近來游湖、踏青、寫話本,甚至幫那個劉雍編地方志,很自得其樂?」
「……」我怔怔看向他,半晌沒反應過來。
我認識若華十幾年,從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太子殿下,是和我家很親近的人,他總是很溫柔地對我笑、跟我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語氣那麼重。
「這沒有道理。」我深吸一口氣,因為斟酌語言而語速緩慢,「我會來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為了躲避朝堂的紛爭,踏青、游湖、寫話本的。但我跟殿下承諾過,我會為殿下做事情,也因此,比起從前,我更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東宮面臨的敵人很多。可你現在用不上我,這一個月來都沒我什麼事兒,你很忙,暫時也沒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我又不像霄宸和時筠,他倆都有實職,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就算為殿下做事情,撐死了也就是個幕僚,史書里都沒我這一筆。」
說到這兒,我突然有些頹喪。那種沒由來的頹喪感幾乎在一瞬間把我淹沒,讓我呼吸都不太順暢。
那些從來沒有對若華說過的話——
你不可能實現的政治理想,你永遠無法踏上朝堂的冰冷現實,你就算去賑災也要被御史批鬥的無可奈何。
你用自得其樂來掩蓋自嘲,你寫一個七品官赴任的話本,無數官員等著看你的故事,說你一定是他們的同僚。
就連雲中君的信件里,都說你一定能進殿試。
多好笑的事情,誰能猜到雲中月只是一介女流呢?她不可能進殿試,她連當個秀才的資格都沒有。
我自嘲地笑笑,對若華道:「只要你用不上我,你的事兒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只能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我其實根本不聰明。十幾年來你才用上我幾回?我怎麼就會覺得,跟你來了平湖縣,就能有我的用武之地呢?我不該來的。」
若華的瞳孔倏然間放大:「你……」
我打斷他,接著道:「其實我就是個不堪大用的人,只會游湖踏青寫話本,你的東宮也不會缺人才,多得是人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也不差我這一個。余小姐也別想賴我身上,我明兒就回京,她愛賴誰賴誰。」
沒錯,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摔完破罐子,我調頭就朝自己房間走去了。
我回屋子後就開始收拾東西,花燃從房樑上跳下來,懵懵看著我:「這是要做什麼?」
「回京了。你的任務提前結束了。」我乾脆地回答道。
「為什麼?」她不理解。
「有人不需要我了。」我氣道,「你也去收拾一下東西。」
「……哦。」
花燃翻窗去了隔壁廂房,也就是她自己的屋子。她的東西非常少,只有一件貼身的夜行衣和必備的物品,堪堪裝了一個小包袱。
她翻窗出門,回來倒是走的正門。我聽見門外傳來她的聲音:「咦,太子殿下?」
「你背的是什麼?」若華的聲音隱隱有些不快。
「我的包袱啊……」花燃的聲音呆呆的。
我刷啦一聲打開門,按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花燃,進來。」
「哦。我們現在就啟程麼?」
「明天早上。」
我看都沒看若華,花燃前腳踏進來我後腳就要關門,卻被若華用手摁住了門框,他力氣很大,我完全關不動那扇門,只得對上他的眼睛。
那對漆黑的瞳仁里是極為深沉的目光。
「你真要走?」他問我。
「為什麼不走?」我強硬道,「我留這兒也沒用。」
大約是又氣又委屈的緣故,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上了頭,連對若華都不客氣了起來。
「你放手,我要關門了,亥時起我這兒不見外人!」
「好。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你。」若華的語調出奇的平靜。
我也跟著安靜了下來。
「你問。」我道。
若華靜靜看著我的眼睛:「自始至終,你願意跟我來平湖縣,是出於你今晚對我所言,是麼?」
我「呵」了一聲。
「沒有一點兒別的原因。」若華道。
這句不是疑問句。
我沒有移開視線,而是更加平靜地看向他,緩慢地道:「怎麼,太子殿下也覺得我很可笑,是不是?憑什麼一介女流,膽敢肖想從龍之功,志在名垂青史。」
「殿下請回吧。」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強硬地關門。
他依舊用手抵住門框,徒手與我渾身的力量對抗,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謝霄月,你就是這麼想我的?」他近乎咬牙切齒,「既然你覺得我不可能理解你,你又何必要幫我做事情!」
「因為我蠢,我可笑,行不行?是我被利慾薰心迷了眼,是我飛蛾撲火,是我明知道天下人都在笑話我,我還是要抓住僅有的機會做點兒什麼!我最後說一遍,我、要、關、門、了!」
他按在門框上的手倏然間撤去。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發出極大的聲響。
我背靠在門上,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花燃有些不知所措,想伸手扶我,我卻搖了搖頭,示意她別過來。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似乎力量盡失,說出的語調也很是虛弱。
花燃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我會在什麼樣的場合告訴若華我的心中所想。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我親眼看著他登基為帝,君臨天下。我一直相信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繼承陳朝的江山,也一直相信他會成為最合格的君王。
我會告訴他,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卻永遠願意為他義無反顧。所以我這一身沒有什麼用的學識,連帶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巧計,如果能幫到他哪怕一點點……我都會很開心。
即便有一天他用不上我了,我一定會失落,但也覺得曾經能陪他走過這樣一段路,很值得。
挺自我感動的,就是沒想到最後說出來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話語。
這天花燃始終沒離開我的屋子,一直在我房樑上待著,我趕她她也不走,後來乾脆不理我了。
直到我半夜,我還在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卻突然對我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一愣。
「我能害怕什麼?」
「你害怕太子殿下嘲笑你,所以才對他說那些話。你這是在自我防禦——怕箭射中你太疼,所以先把盾牌豎起來。」
「……」
「其實我也會這樣。我以前不敢說我要當大統領,我害怕大家嘲笑我,雖然影衛所所有的人都對我很好……」花燃輕聲道,「但長公主殿下告訴我,想要什麼,就要說出來,你愛的人一定會理解你,你只要勇往直前就好了。」
「我娘告訴你的麼?」我低聲重複。
是了,像是我娘會說的話。
我明明是她的長女,別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簡直是遠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