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大約是六部下值的時間,我家管事忽然過來對我說:「韓奚仲大人正在外面,想要求見郡主。」
我靜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不見。」
管事的正要去回話,我又喊住了他。
「就說我身體不適。還有,多謝他上次救我。」
他替二皇子做事,雖與我有站隊的衝突,卻不違背律法人倫,我並不該責怪他,更沒立場責怪他。而且無論如何,是他率先發現了二皇子要對我不利,通知了東宮。若二皇子知道此事敗露出自於他,定不會放過他的。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對他道謝。
雖然,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了。
管事的替我傳了話,很快又回來了,對我說:「韓大人說,一直在門外等您,直到您願意見他為止。」
我的眼睫驀地一顫。
我去找了霄宸,對他說:「你帶我上屋頂。」
霄宸正在屋內拭劍,聞言皺眉:「你要做什麼?」
「我自己上不去,你輕功好,帶我飛上去。然後你要去做什麼都行,我呆膩了會叫下人找個梯子把我接下來。」我平靜道。
「行。」他也懶得多問,放下了他的劍,把我往屋頂上一帶,自己又下去了。
我找了個屋檐邊角處坐下。很快便到了四月,春日正盛,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高處的微風和緩,撩起我臉頰兩旁的髮絲。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天地皆靜默。
這個高度,正好能看見站在我家門口的韓奚仲。
他也一如我這般靜默地站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平視謝府緊閉的大門。
我看著他,心想,年少的時候喜歡這樣一個人,真是就連時光都是淡淡苦澀的味道。
過了很久很久,他卻絲毫未挪動腳步。天色漸暗,日落西山,火紅的晚霞漸次流淌,而後夜幕緩緩降臨。小廝去門口掛上了燈籠,又勸了他兩句,他還是沒動。
我也沒動。
後來從街外來了車馬,上面跳下來一個小童,又請他離去。估計是家裡人等急了吧?我記得他母親也在京城。
他這才跟著車馬離去了。近三個時辰的時間,他站在我家門口,我坐在屋頂上,他在等我,卻也不知道我在看他。
再見了,韓奚仲。我在心裡默念道。
次日,管事的對我道:「韓大人今天又來了。不過沒說要見您,只是送來了這封信,說讓我交予您,然後就走了。」
我看著上面「霄月親啟」四個字,一時間竟沒有打開的勇氣。
我看了半晌,最終還是拆了。
裡面只有一張紙,內容亦很簡潔。一是回應我昨日的「道謝」,說不必謝他,就算被這般設計的人不是我,他也會伸出援手的。二是說他確實幫二皇子做了一些事,但不違理法,亦未深陷其中。
他在委婉地告訴我他不是二皇子的黨羽。我一時怔忪,覺得他其實無需向我解釋,但突然又有些如釋重負。
可是……這不對。
我仔仔細細看了那封信。
韓奚仲親自送來的,也肯定是親筆寫下的信。這封信的內容之隱秘,一旦被朝廷中其他人看到,恐會釀成大禍,他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但是……這字跡不對。」我喃喃道。
我匆忙在屋內翻找了起來。我翻出了韓奚仲贈予我的那本文集,第一頁翻開,也小字寫著「贈予霄月」,和這封信外面「霄月親啟」的字跡一樣。
只是彼時書中扉頁的文字很小,又是朝中常用的館閣體,我沒有太注意其形制的細節。
我又翻出了去年我和雲中君往來的那些書信——我亦不覺得雲中君給我的回信會是他人代筆,可雲中君的字跡,和韓奚仲這封信里的字跡,完完全全不是一個人!
我當初給韓奚仲校對的文本,已經是他重新改過、書童謄抄過的,自然不是他的字跡,我亦沒生疑。可如今我卻恍然發現,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人?韓奚仲難道不是雲中君?!
我想都沒想就跑去了滄州文社,讓他們幫我調出雲中君的文稿。滄州文社的掌柜跟我說:雲中君的詩文寫得好,早就被人買走加以收藏了,四小姐您也買過的呢,如今文社裡沒有啦。
我又問他,當初雲中君來的時候,他是否見過,長什麼樣子,他真實身份是誰?
掌柜搖頭說,雲中君每次只派一個小廝來送文稿,以及送信、取信,殿試之後,那個小廝就再也沒來過了。不過那個小廝衣著不凡,不像尋常僕從,想來雲中君出身富貴人家。
我整個人一懵。
——出身富貴人家?
——殿試之後,再也沒來過?
所以是失去聯繫了嗎?他去年科舉之後離京了嗎?是他沒進殿試,所以我們約在殿試那天,我才沒等到他?可他分明文才那麼出色……
也是,科舉這種一錘子買賣,沒發揮好也很正常。
天吶。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原來我自始至終都搞錯了人?
我頓時非常懊喪,更覺得荒唐。這都是什麼事兒?原來我最初喜歡的那個人,和韓奚仲不是一個人。那我到底喜歡的是雲中君,還是韓奚仲呢?
這個問題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有點兒複雜過頭了。
那麼,那位詩詠殘陽時,還能擁有「忘憂蒼山末,逍遙天涯邊」這種心境的人,現在又在哪裡呢?
我奔跑著到了滄州文社,呼吸急促;又慢慢地走回家去,步伐緩慢。
我的身影被夕陽拉得斜長,整個世界都被暖橙色所籠罩,天邊雲捲雲舒,我在廣袤的天地間靜默地走著,熱鬧的京城仿佛一瞬間變得安靜,也可能是我的心境早已不同。
回到家中後,我得知爹爹離京的日期已經定下了,後日就啟程。我開始幫爹爹收拾衣物。北邊氣候嚴寒,到了四月也常下雪,我有些不放心,替他帶足了冬衣。
我爹笑著感嘆:「還是女兒細心。」
又道:「其實出去一趟也挺好,省得和臭小子互相看不順眼。」
霄宸回來這幾天和他已經大小吵了兩架,父子倆都是惜字如金的人,彼此諷刺起來也更字字珠璣招人煩。我忍不住道:「爹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非要跟弟弟計較。他也是,從軍也就罷了,盛家軍明明在雲南,他非要去北邊……」
目前盛家當家的是我和霄宸的舅姥爺,鎮守雲南邊境的武安侯。雖然如今我知道霄宸去北漠也是為了太子殿下,但還是忍不住想說他不著調。
我爹這時卻不同意我的觀點了。他耐心對我道:「南邊和平,難立戰功,霄宸想做出點事情來,就只能去北邊。不過他這般不惜命的性子,真像你母親。有的時候我看到他,就能想像到如果你母親投胎成男兒身會是什麼樣子。」我爹突然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麼很遙遠的回憶,「肯定會跟我關係很差。」
「行吧行吧。」我又給他打包了護膝,細碎地叮囑他,北邊寒冷,要注意保暖。
爹爹忽然問我:「霄月,你要不跟若華去平湖縣吧?」
「誒?」
「多帶幾個人。影衛所也有人跟著,會保護你們。」
影衛所還是當初我爹和雲南侯府一起為朝廷創立的特務機關,在當年的丙申之變時起了重要作用。太子微服出行,影衛所肯定要跟著,最大程度確保太子安全。
「京中風雨已至,我此時又要離京。朝中黨爭,北部大旱,邊境戰事又起,皇上常尋你母親議政,她也忙不過來。我怕黨爭再波及到你,倒不如讓你跟著去平湖縣。你就當踏青遊玩,閒了就寫寫話本,何如?」
我自然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也知道他是擔心我,才讓我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見我沉默,問道:「你不願意去?因為韓奚仲麼?」
我搖搖頭,無奈地笑笑:「怎麼可能。」
反倒是轉念一想,跟著太子殿下下江南也不錯。平湖縣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可以駕扁舟一葉,縱橫山水,快意人間。
給爹爹收拾完行囊後,我又開始給自己收拾行囊。
我這要跟著走的決定做得匆忙,而且暫時不知歸期,是以我在屋裡對著一屋子東西犯愁。筆墨紙硯要不要多帶些呢?湖筆、徽墨、宣紙這些,都產於南邊,到了平湖縣再買也未嘗不可。還是多帶兩本書吧。
打定主意,我就開始收拾箱籠。收到一半,霄宸卻敲了我的門。歡快撲進來的是夏時筠,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
夏時筠是真的不把我當外人。他大大咧咧地朝我這兒一坐,就讓翠竹給他沏茶,點名了要雨前龍井。他帶來的小丫頭長得很清秀,一對杏眼又大又圓,兩片薄唇緊緊抿著,目光警惕地看著我。最重要的是,小丫頭懷裡還抱著一把駭人的長刀,是唐刀的制式。
「哎呀,花燃,你不要這幅樣子。」夏時筠對那小丫頭道,「這是謝家大小姐,平樂郡主!你要負責保護她的哦。」
霄宸抱著胳膊,斜斜倚靠在我的門旁,對我道:「影衛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