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會不是過家家,往往皇上的言行之間,便能看出其態度。喜歡誰,不喜歡誰,想提點誰,又想敲打誰,都在對一杯茶的品評之間。是以京中的大人們都極為重視,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備。
不過我不大想去。我只想當鴕鳥。
太丟人了,我覺得我起碼三個月不想見若華……
誰知當天,我爹下朝回府後,對我嘆道:「霄月,風雨欲來啊。」
「發生什麼了?」我問道。
「二皇子被派去江南督造橋樑,如今大橋落成,皇上欲在茶會上封賞他。」我爹微微蹙眉,「緊跟著,今日有人去御書房密參了若華一本,說他出入賭坊酒肆,還鬧到了京兆府衙去。」
我一愣。
二皇子黨這是翅膀硬了?
「那怎麼辦?」
「皇上還沒責問,目前看,是不打算問。」
皇上確實看重若華。在襁褓里就封他為太子也好,擇我父親為他當老師也罷,至少從現在來看,皇上從來就沒有動過換太子的心思。
但印象已經留下了,皇上肯定會派人去查。這種事情也不會只出現一次,前陣子二皇子黨拿我的事發難就是一種進攻,積少成多,難免皇上不會有想法。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我想了想,這趟茶會我還非去不可了。
茶會當天,我讓翠竹把我壓箱底的衣服和頭面都翻了出來,可能一年到頭也就打扮這麼一兩次,還是稍微用點心。
頭挽高雲髻,眉心貼花黃,全套鎏金點翠,一身寶藍宮裝。這一套全部穿戴完就花了半個時辰,上妝又花了半個時辰。
翠竹對我道:「小姐平日裡就是太疏於打扮自己了,如今裝點起來,當真是貴氣逼人,好看極了。」
我對著屋裡那面全身西洋鏡打量了一下自己,總覺得還是缺了點兒什麼,想了想,又對翠竹道:「把皇貴妃娘娘贈的那支花勝給我戴上吧。」
「是。」翠竹取來了那支花勝,簪在了我的發間。
若華帶來的這支花勝確實漂亮,而且濃淡皆相宜。倘若素素挽個髮髻,略微妝點上便很好看;但若珠翠滿頭,它作為翠中一點清麗,也很好看。
皇貴妃娘娘眼光可真好。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帶上東宮送來的銀票,咱們進宮。」
宮中人潮湧動,席間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當我拖著搖曳的裙擺入席時,周遭嘈雜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下來。
「平樂郡主到――」
伴隨著小太監尖細的嗓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穿過人群不斷往前,人流自動為我開了條道路來。我許久不曾以這副姿態在這種場合露臉,還好還好,如今倒沒有什麼不習慣。
四周全是熟人。我直視前方,余光中,我瞥見了韓奚仲的身影,但又匆匆略了過去。
皇上坐在高台上首,朝我笑道:「霄月來了?快到朕身邊來。」
若華就坐在他左手邊,身著朝服,頭戴太子冠冕,身姿挺拔,溫雅從容,如同雪松一般。
我揚起一個早就練習好的明麗笑容:「舅舅!霄月給您帶了禮物!」
「哦?你給朕帶了什麼?」
「先講好,舅舅不能說我。」
「這孩子。」他笑了笑,「朕何時說過你?」
我提著裙擺小跑到他旁邊去,先行了禮,然後掏出了袖中的銀票來。
「霄月近期給新的話本取材,去了趟賭坊,贏回了這些錢。我朝與北漠常有戰事,軍中需要用錢,臣女這是意外之財,自當捐於國庫。」
我喜歡寫話本的事兒並不是秘密,皇上還讓宮中改編成戲文來演,我每年進獻一個故事早已是慣例。
皇上接了我那銀票,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倒是皇貴妃先開了口:「你倒厲害。還記得當年你贏回了一整盒的金葉子,各宮的家當都被你贏了個精光。」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年少無知,真下得去手;這要放在今天,怎麼也得給各宮娘娘一點兒面子。
章皇貴妃又問:「這次寫的什麼故事?怎麼跑去賭坊了?有人跟著的吧?」
「想寫個有趣的喜劇,博娘娘們一笑。賭坊這個地方,每天都有大喜大悲發生,正適合取材嘛。」我朝她撒了個嬌,「但那九州盛筵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那掌柜牌技不如我,居然還出了老千,我氣不過,去求了太子殿下幫我,把他押到京兆府衙去啦。」
「哦?」皇上淡淡看向我,「還有這等事?」
「我本不想驚動殿下,但那個掌柜居然問我有沒有聽說過『謝章趙秦』四大家,意思指他背後有靠山咯?真真是膽大妄為。後來太子殿下讓我回去了,再後來,九州盛筵就認栽給了銀票咯。」
謝章趙秦四家,我屬謝家,若華母家乃章家,秦家是清流中的清流,家風簡樸到皇上都看不下去,那便只剩下一個趙家了。如今,趙貴妃正坐在這小小的高台之上,搖著團扇,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作出一派天真姿態,皇上的目光卻沉了沉。
「若華,你是如何做的?」他發了問。
若華回道:「聽霄月說完後,兒臣擔心此事如洛陽崔政案一般,背後利益盤根錯節、牽扯甚廣,便讓人封存了現場,請那個掌柜去了趟京兆府衙。不過京兆尹沒能審出什麼來。那人說自己沒有什麼靠山,只是覺得霄月一個弱女子好欺負,說了這番話來蒙她的。一到府衙他就怕了,最終賠錢了事。」
皇上點點頭:「謹慎些不是壞事。但以後這種事還是要知會一聲,省得給有心人利用了。」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皇上這番話顯然意有所指,但旁邊的趙貴妃倒是神色如常,還誇我今日這身衣服甚是好看。
皇上又看向我,臉上帶著笑:「霄月,你的禮物朕收到了。你又去京郊救災,又捐錢給國庫,不愧是我朝巾幗女兒。只是賭坊這地方,以後還是少去為妙。」
「也就這一次,下次不敢啦。」我立刻賣乖。
「回頭戲不好看,朕要罰你的。」皇上揶揄我。
「一定好看!」我滿口保證。
席間變得其樂融融起來,誰都能看出皇上心情好。
趙貴妃突然搖著團扇道:「謝家三姑娘是不是明年出嫁?」
「是,明蘊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六月。」我答道。
「霄月的終身大事也該考慮考慮了。」趙貴妃執起我的手拍了拍,又對皇貴妃道,「姐姐也可以替她物色一下呀。」
皇貴妃沒接話。
皇上道:「太傅和長公主都不著急,你急什麼?」
趙貴妃笑笑:「他倆捨不得,便把霄月捂在家裡,恨不得捂一輩子。小輩中皇上最疼愛霄月,臣妾也是思皇上所思。」
這話頭起得不好,我可完全不想聽,趕緊找了個茶會要開始的由頭告了退,回到了席間。
沒過一會兒,茶會正式開始。我不參與烹茶和分茶,只是旁觀大家拿著器具一頓叮叮哐哐,有人在其中做了江山圖,也有人做美人圖,反正怎麼複雜怎麼來,方能顯出自己分茶的水平來。
時間到後,皇上挨個兒品評。若瑾所作圖案自然是江南大橋,皇上也自然極為誇讚,說若瑾此番辦事周到,「可堪封王」。這還是繼太子確定後第一個皇子被封王,趙貴妃笑得如沐春風。
但得了第一的人,我卻完全沒想到。
――竟是韓奚仲。
「這幅『禾穀圖』作得好,心繫民生,立意極佳。」皇上讚許道。
烹茶、分茶本不是寒門子弟可以日常接觸到的,通常都是官宦人家的孩子才能自幼練習,韓奚仲居然可以做得這麼好?當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皇上接著道:「你的文集,朕閒暇時亦有翻閱,所思所述,由點及面,以小見大,的確寫得好。」
韓奚仲臉上一點兒自滿都看不到,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謝恩,不卑不亢。他這副姿態更討皇上喜歡。我聽到旁邊有老臣小聲嘀咕:「真是有點兒像當年的謝太傅。就連這聖眷也是。」
我有些落寞地偏過臉。
他討皇上歡心,自然是極好的事情。他不喜歡我,是我和他沒有緣分,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步步高升的。
不過他自然是會步步高升的。他今日這幅『禾穀圖』定是花了心思,也不知私下練習了多久,可見他不是迂腐之人,是存著往上走的心思的。
品完茶後,有人提及,未央宮的櫻花開了,不如移步去賞櫻。
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 皇上從江寧城的雞鳴寺移栽了一棵古櫻樹到未央宮,古櫻灼灼,帝甚愛之,旁人不敢隨意觸碰。而後,皇上似乎又覺得單調, 又栽了一些同種的櫻樹在四周,如今十幾年過去, 小樹苗也長成, 枝葉茂盛, 每逢三月, 便是早櫻飄雪的勝景。
皇上對這個提議點了頭,一群人便熱熱鬧鬧地往未央宮涌。我小時候年年都看, 便沒有多興奮, 只是跟著人流走在最後面。橫豎我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需要再出什麼風頭。
韓奚仲不知為何, 也落在了後頭, 竟跟我同行了。
我略微思忖, 大抵他剛才也出了大風頭, 而他在朝中根基尚淺,還需低調行事, 於是此時故意脫離了大隊人馬。
我倆就這樣並排走的。他偏過臉看向我, 眸光略暗, 低聲對我道:「那日的事情……抱歉。我並不知道其中緣由。」
「沒事, 都是誤會,不提了。」我也覺得當日的自己實在有些失態了, 便不大想繼續提起,乾脆沒話找話, 「韓大人近來如何?」
「不太好。」他搖搖頭。
我有些不解。據我所知,他在吏部好得很, 很得上官賞識, 事情也辦得不錯。
他卻對我道:「我惹一個人生氣了。」
「是麼?」我微愣,「什麼人?」
――他遇到什麼麻煩了麼?
韓奚仲頓了頓, 神色有些複雜地看向我:「一位女孩子。」
「哦……」我心裡微微鈍痛,「為什麼?」
「當時心裡有過不去的坎兒。」他的嗓音低沉,「也以為來日方長。」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著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想起上次在熙春樓里他對我說的那番話。其實他對張小姐也是有情的吧?他只是說張家有自己的小盤算,這是他過不去的坎兒;但他和張小姐青梅竹馬, 也是實打實的兩小無猜、情真意切。
他以為來日方長, 但估計還是惹張小姐生氣了。
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 終是盯著地面道:「有些事,你也不必太過在意。」
「為何?」他問我。
「既然兩情相悅, 自然會來日方長的。」
「是麼?」他抬眸看向我, 眸光似乎亮了一些。
「嗯。」我點點頭, 朝他笑笑,只是笑容略微苦澀。
我可真是個笨蛋,還以為他在吏部受了誰的欺負, 惹了哪位大人,還想著要不要幫他找回場子。
難怪夏時筠老說我笨,真不是沒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