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皺著眉看向他,遲遲未動,他鎮定自若,對我道:「娘子怎麼不出了?」
我把手牌反扣在桌上,往椅背上一靠:「你出千了。」
他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小娘子,講話是要拿證據的。」
「我當然有證據。」我指了指他剛才出的那張牌,「這張重複了。把你手上的、我手上的還有桌上的全部清點一遍,這張牌是多出來的,或者替代了別的一張。」
若華不動聲色地站在了我身後,施施然道:「封存現場,報官吧。金額這麼大,直接請京兆尹府的人過來如何?」
圓帽男人的臉色立刻變了。他壓低嗓音,用威脅的語調對我們道:「二位客人若要存心找事,我們賭坊也不是吃素的。」
我瞧賭坊的夥計正要趁我們說話的功夫去動桌上的牌,於是抽過若華手中的摺扇就往他的手腕上重重丟去,他猝不及防「哎喲」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著移了過去。
「自己心裡沒鬼,動什麼牌?」我嗤道。
旁邊的客人開始騷動起來。
「我也看見了,這個人分明是想動桌上的牌!」
「賭坊真的出老千了?我剛剛沒看到啊。」
「廢話,人家的手速當然快了。若給你看到了,還能吃這行的飯麼?」
議論的聲音此起彼伏,也再沒人膽子大到敢破壞現場證據。那圓帽男人的眼珠轉了轉,姿態又變得恭敬了起來:「想必是一場誤會。二位客人,咱們這局既然無緣賭完,那便作罷吧。小娘子原先贏的一萬兩,自然可以原封不動地帶走。小人恭送二人。」
說罷,便要讓夥計送客。
「等等。」若華抬手,絲毫沒有買帳的意思,「這件事不可能輕易算了,我還非要去京兆尹府說道說道。如果是誤會,我自當給這位掌柜賠禮道歉,順便將這一萬兩原樣奉上。怎麼看你都不虧,為何不肯跟我走這一趟?」
圓帽男人掛上了一個虛偽至極的笑容來:「這位客人,這賭坊也並不是在下的產業――謝章趙秦四大家,想必您是聽過的吧?」
若華也跟著笑:「哦?不知你主子是哪一家的?」
圓帽男人道:「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並不好。在下勸您見好就收吧,大家都少些麻煩,畢竟時間寶貴,不是麼?」
我一見這兩人要開始拉鋸戰了,便覺得有些無聊。我看了眼若華,用眼神示意我在外間等他,於是便走出了雅間。
有個小二跟上了我:「這……娘子這是?」
「哦,我有些渴了,你先給我上壺茶吧。」
他呆呆看著我。
「不過有點兒糾紛,連茶也不上了麼?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我問他。
他大約看出了我和若華都是刺頭,趕緊去給我沏茶了。
我在外間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壓了口小二送上來的凍頂烏龍,靜靜等著若華那邊結束。
若華的心思當然不難猜,把這個掌柜的弄到府衙去,都無需他動手去查,對方的身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連在京中有什麼產業、經手過哪些交易,都一應走正當程序調出,速度極快,甚至不會給人反應的時間,痕跡自然也就無從抹去。
這掌柜今日碰見若華與我,也算他倒霉。
我無聊地觀察著四周,發現這外間和好幾個迴廊相連,有一條通往裡面的包廂,有一條通往雅間,還有一條我沒去過。突然間,我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沒去過的那條迴廊轉角處走了出來。
我手上的茶杯凝滯在了半空中。
韓奚仲也錯愕地看向我,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在這兒。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大踏步朝我走了過來,蹙眉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乾脆反問他道:「你又為何會在這兒?」
「霄月,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的語氣有些生硬,讓我不是很痛快。我心想我去哪兒也犯不著他來管,他有什麼資格來管我呢?我曾經希望他有這個資格,都表現得那麼明顯了,但那會兒是他自己不要。
我是第一次那麼喜歡一個人,第一次那麼認真去看一個人全部的文章,一邊校對,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見到他的時候該跟他說什麼話,和他討論哪一段比較好。
我這一瞬間才恍然意識到,韓奚仲這麼聰明,早就知道我是謝相的女兒,那恐怕更早一些、早在我剛剛接近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喜歡他。
我們的相見並非偶遇,而是我刻意安排。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不曾回應過,直到張小姐出現的那一天,我才自己走了。
這麼一想,我心裡驀地就有些疼。我真是有點兒腦子不清楚,才把自己搞得那麼卑微。
我自暴自棄地對他道:「我就是來賭錢的,剛贏了他們一萬兩,還識破他們出千的手段,現在人都在裡面鬧。韓大人有什麼指教麼?」
「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他滿臉都是詫異。
「什麼事情?」我直直看向他。
他錯愕地盯著我,一時詞窮,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替你說吧。傷風敗俗,不知廉恥,沒有教養……反正差不多就是這種話。你的張小姐對外傳我拋頭露面的時候,我聽到的也是這些話。」
「我……」
「夠了。」我把茶碗往桌上一扣,「我都聽膩了。」
就在這時,九州盛筵的大門已經被官差團團圍住。京兆府的人沖了進來,高喊著「官差辦案、禁止喧譁」,整個屋內烏壓壓全是官府服制,若華和九州盛筵的人也都從雅間那頭的迴廊里出來了。
在看見若華的那一瞬,韓奚仲再次怔忪。
若華也越過許多人,遙遙地看見了我與韓奚仲。他的視線隨即移到了我身上,似乎還有些許擔憂。我偏過臉,錯開了他的目光。
他擠過人群,走到我身邊來。
「太……」
韓奚仲剛要行禮,若華立刻示意他噤聲。
若華低頭問我:「怎麼了?」
「沒怎麼。」話一出口,我就聽見了自己低啞的嗓音,和其中藏也藏不住的委屈。
真是丟人。
「我叫人送你回去。」若華對我道。他的臉色極為不悅,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若華生氣。
而後他轉向韓奚仲:「你今日什麼也沒看到。」
若華自行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我則乘東宮的車馬回了家。圓帽男人沒理解我一個當事人為什麼說走就走,可我和若華都懶得搭理他。我自覺圓滿完成了東宮交代給我的任務,可以兀自回家傷心去了。
回府後,屋外已是近黃昏,我把娘親在院子裡埋的桂花釀挖出了一壇,抱著酒罈子,在院子裡自斟自飲。而後夕陽逐漸下沉,藏青色的幕簾緩緩掛起,月亮探出了頭,慢慢地升上高空。
我借著院子裡一地的月光,舉著酒杯,對影成三人。
說來也怪,我爹娘的酒量都極好,霄宸也是千杯不倒,偏生家中只有我是個不中用的,往往沒喝多少就上臉。娘說我這是隨了外祖母的酒量,還說陳家人酒量都差,不過勝在酒品好,不至於發酒瘋。
此回我也果不其然很快就倒了。腦袋嗡嗡地發懵,小院中的桂花樹也模糊了起來,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篩落下來,像是一地的銀色在流淌。耳邊是輕柔的晚風,像是低聲吟唱的搖籃曲。
我恍然間想起了自己初見韓奚仲的那一日,他騎馬自梅樹下而過,竟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驚艷。周圍皆是官差開道、萬民齊賀,我卻只能看見他一人,仿佛整個世界都很安靜。
又想到他白日對我的指責……頭更疼了。
迷濛間,我瞧見了一個清朗的身影,正簇著眉,在對我說話。
「霄月?霄月。」
「……太子殿下?」
――他怎麼來了?
哦,也很正常。他在宮外沒有府邸,出宮的時候多半夜宿我家,只不過這兩年來得少了。但他要來,是從不會有人攔的。
如此看來,他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酒?」他低聲問我,卻又自問自答道,「因為韓奚仲麼?」
我啞口無言。怎麼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他頗有些好笑地看向我:「霄月,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我嘆了口氣。
大抵是腦子真的不好使了,我居然開始向太子殿下訴苦。我從雲中君那篇詩文開始講,甚至講了許多我從未對旁人說過的事情。比如我曾經作詩迎合過他的那首詩,甚至和他通過信件,他亦給我回了信,說是「殿試見」。
只是那日沒能見到,我這才託了夏時筠去幫我定酒樓看進士遊街,最後還給若華知道了這件事,讓我相當長一段時間都好不自在。
「他大抵以為我也是今科的試子,還說以我的文才,肯定能走到殿試。我哪能摻合什麼殿試?便約他殿試後在護城河畔見。」我回想起那一天,萬般滋味湧上心間,以至於沒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表情,還在自顧自說著,「但我沒能等到。後來我才知道,他殿試答得太好,據說一散場就被眾人簇擁著去慶功了……是了,那日我還遇見你了,你也在等人。你等到了嗎?」
可他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嘴唇微張,滿目皆是錯愕。
「你說……什麼?」他的嗓音有些喑啞。
我眨了眨眼,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他逆著一片銀輝,身影像是化在了光芒里。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月涼如水,水中映月。溫度漸漸低了下來,可我還坐在那兒,固執地等待著,結果沒等到韓奚仲,等到的卻是東宮的車駕。若華掀開車簾,揶揄地問我是不是在等哪位風流才子,搞得我臉紅了好一陣,我反過來問他,他卻不說自己在等誰。我琢磨著和太子殿下在同一處等人,是一件挺尷尬的事兒,最後灰溜溜地走了。
一想到此事,尷尬感又涌了上來。
啊,真是悔不當初。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卻被他奪過了我手中的酒罈。
――這是要做什麼?我一臉懵地看向他。
他卻抽出一塊帕子來,在我的嘴角邊輕輕擦了擦。因他湊得極近,我的目光終於聚焦,對上了他溫和俊朗的面孔,而那張臉上竟多了分鄭重,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他對我道:「霄月,我弄錯了一件事情。」
「啊……?」
「不要緊,還來得及。」我聽他的聲音,仿佛下了什麼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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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醒來,我整個人頭痛得不行,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昨天我都跟若華說了什麼來著?!
要了命了,我為什麼要拉著他說我有多喜歡韓奚仲?!
悔不當初。真真悔不當初。但轉念一想,我在太子殿下這兒悔不當初的事情可太多了,大抵我命中該有此劫……
丫鬟們跟我說,若華昨天夜裡便離開了,走之前還叮囑他們好好照顧我,今兒早上東宮差人送了兩萬兩的銀票來,說是昨日九州盛筵認栽賠錢了,這都是我贏回來的。
我屋裡的大丫頭翠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說「小姐你居然去賭錢,想不到啊想不到」……
我聽罷,恨不得鑽進縫隙里,或者當鴕鳥把臉埋起來。
下午的時候,宮裡有人遞來帖子,說是要辦茶會。
宮中茶會和九公主那種花宴完全不是一個級別。茶道本乃大雅,本朝時興烹茶,烹後再分茶,分得好的,能在茶碗上做出一幅畫來,當真是風雅中的風雅。宮中的茶會一年一度,往往連皇上都會到場,朝臣們皆要現場烹茶,還要排出位次來,第一名有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