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杳杳聞言,斂眸思忖幾息,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把額前的枝條推開了些。
手上被刺得對穿的血洞還在流血,她卻感覺不到痛似的,啞著嗓子客客氣氣問:「你就是修戾大人?」
修戾語氣有點得意洋洋的:「正是,我就是魔族十二大靈之一的修戾大人!你知道我?」
殷杳杳還拖著斷腿呢,站不起身,只能仰臉看著修戾生了綠芽的枝幹,笑道:「修戾大人,我聽我哥哥提起過您。」
修戾的本體是棵梧桐樹,雖然只有一點點嫩芽,但開心的時候,枝幹還是會來回擺動,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他問道:「是嗎?怎麼說的?一定是夸本大人的吧。」
殷杳杳按了按手指上的傷口,裝模作樣地用略有些疑惑的語氣道:「嗯,我哥哥說您是他的狗,但是您分明是棵梧桐樹呀。」
「你——!」修戾身上的枝幹突然不搖動了,而是釋放出強烈的殺氣,語氣暴怒:「你哥哥是誰?!」
殷杳杳眼睛亮亮的,狐假虎威道:「我身上有誰的氣息,誰當然就是我哥哥。」
話音方落,修戾枝條上的殺氣突然散了大半,甚至顯露出一點懼怕的氣息。
他語氣有點遲疑:「殷孽?你哥哥是殷孽?」
殷杳杳點了點頭。
修戾的枝條「嗖」的一下收了回去,將信將疑問:「真的?不可能!他可是上古魔脈、天生魔體,我還從未在這六界中見過第二個血脈相同者,你怎麼可能是他妹妹?」
殷杳杳還趴在地上呢,用手撐著下巴,微微聳肩:「事實就是這樣,杳杳也很驚訝呢。」
她那雙狐狸眼微微眯了一瞬,似乎在思考,然後很快又繼續道:「大人,其實我來枯木林是找我哥哥的,結果不慎誤入了林子,您可以把我送出去嗎?」
她一字一頓慢聲道:「哥哥在林子外面等著我呢。」
修戾聞言,凝神探了一下枯木林外的動靜,就發覺殷孽的氣息真的在枯木林外停著。
緊接著,他沉默著伸出幾條枯枝來,把地上的輪椅扶起來,然後收了枝條上的尖刺,又把殷杳杳給捲起來提到輪椅上坐好,才猶猶豫豫開口:「那個……」
他頓了頓,語氣軟了點:「剛才那些地刺和荊棘都是和你開玩笑的,你就別把這事告訴殷孽了,行嗎?」
雖身為魔族十二大靈之一,但他還是對殷孽有點發怵,三萬年前他不過是用枝條逗了逗殷孽,誰知道殷孽直接反手一道法術,把他半邊身子給轟沒了!
他這大半邊身子可是這幾年才剛剛重新發芽,可不敢再被殷孽再轟一次了!
殷杳杳從他語氣中聽出他懼怕殷孽,於是得寸進尺道:「修戾大人,可以幫我造一層結界嗎?」
她身體里鑽入了太多緋極,雖然能控制這些氣息,但這些氣息同時也不停在身體里折磨著她,熬得她渾身上下劇痛不休,加上靈府之中斗星的那一魄橫衝直撞,她的身體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能強撐著動腦與修戾周旋已是不易。
她半真半假解釋道:「我身上有傷,這裡氣息陰暗,侵蝕得我傷處難受。」
修戾聞言,直接把周圍的氣息驅散到兩三步遠之外的地方,然後幾根枝條推著輪椅把她往外送:「那你能別把剛才的事告訴殷孽嗎?」
殷杳杳坐在輪椅上,把被刺了個對穿的手指舉到面前,又指了指自己身上被地刺刺出來的滿身血痕:「可就算我不說,哥哥也會看見的呀……」
修戾立即一道靈力覆在她身上,把她身上剛被刺出來的傷都治癒,急吼吼道:「這樣就行了!」
殷杳杳眼睛亮亮的,她看著自己恢復如初的手,嘴甜誇了句:「你真好。」
修戾得意洋洋:「那是,我能不好嗎?」
殷杳杳聞言,手指蹭了蹭自己的左腿,刻意引導:「修戾大人這麼好,那能不能幫我把腿一起治了呀?哥哥如果知道我的腿被您治好了,一定會高興的。」
修戾問:「真……真的嗎?」
殷杳杳用力點頭:「是的是的,我哥哥一定會高興的!」
修戾聞言,又生長出一根枝條來,上面覆滿了淡綠色的靈氣,他那根枝條從她腳腕處探上她的腿,然後一點一點向上把她整條斷腿都給包裹起來。
他看了一眼枯木林出口的黑霧:「我們快到出口了,出了枯木林我的靈力就用不出來了,等到了出口你再等一等,一刻鐘你的腿應該就好了。」
他那幾根枝條無限伸長,等把她推到出口前那處黑霧前時,才鬆開纏在她腿上的治癒枝條:「總感覺你這身體有點怪怪的,不過腿應該好了,你起來走兩步試試?」
殷杳杳從輪椅上慢慢站起來,語氣里笑意濃厚:「真的好了!謝謝修戾大人!」
修戾這回卻沒理她,兀自呢喃道:「到底是哪裡奇怪呢……」
殷杳杳聽見他在嘀咕,身側握著的手緊了緊,然後直接跨出一步往黑霧外面走,方才跨出去一步,後腳腳腕卻被一根枝條給纏住了!
她一個踉蹌,直接「咣」的一聲摔在地上。
修戾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語氣又驚又怒:「你騙我?!」
殷杳杳手上又摔破了皮,她咬了咬牙,翻了個身看著面前的枝條,裝傻:「我沒有。」
修戾那些枝條上又長出許多尖刺,幫她驅散緋極的動作也停了,於是鋪天蓋地的緋極又開始往她身上襲,叫她筋絡中的刺痛再次襲了上來!
修戾怒道:「什麼狗屁殷孽的妹妹,你身體里分明還有一魄,而且還是個仙人的魂魄,殷孽的氣息根本就是從那一魄上面散發出來的!」
他舞動著的枝條開始漸漸變紅,上面籠罩住一股強烈的魔氣,似乎在醞釀著殺招:「你身體里這魂魄,說不定生前就是被殷孽殺死的!他只要用了凌虛幻境,所殺之人就會連魂魄上都沾上他的氣息。」
凌虛幻境是殷孽的殺招,可以直接創造出三重空間,六界之中也唯他一人可用凌虛幻境。
第一重不會反噬自身,卻能隨隨便便就殺死幾千個一同攻擊他的仙兵魔將;第二重可以在虛空之中撕裂一個空間,能將人藏進那個空間去,也能轟碎任意一個小空間;第三重最為強大,強大到幾乎可以毀滅六界中任意一界,但需要殷孽以自己的性命獻祭。
萬年前仙魔之爭時,殷孽便用了凌虛幻境第三重,仙界近乎破碎,只有少數幾個修為高深的仙人活了下來。
殷杳杳看著修戾的枝條,小聲嘟囔道:「凌虛幻境……」
她曾在書上見過對於萬年前仙魔之爭的描述,斗星作為上仙,當年便是被殷孽的凌虛幻境第三重殺死的。
修戾才不管她在想什麼,舞動枝條朝她戳刺:「死都要死了,你何需再思考這麼多?反正你靈府里那個魂魄不剖出來,你遲早也得死,還不如留在這給大人我當肥料!」
他枝條衝刺的速度極快,「嗖」地一下很快就到了她的面前!
殷杳杳情急之下,忍著渾身刺骨痛意一揮手,念力驅動林中的緋極,直接擋了修戾一招!
修戾枝條被擋回來,他悶哼一聲,語氣驚愕:「緋極?你能控制緋極?」
他纏在她腳腕上的枝條微微鬆了一下,雖殺意未斂,但到底是停住了繼續進攻的動作,低聲喃喃:「不可能啊……你到底是誰?」
殷杳杳趁著他發愣的功夫,直接又驅動緋極,一下斬斷了那根枝條,然後站起身就往外跑。
她一邊跑,腳步聲凌亂急促,身後還有枝條延伸的聲音——
是修戾的枝條穿過黑霧追趕她,離她越來越近。
她只要出了這片黑霧,就從枯木林出去了,於是她也加快腳步,卯足力氣往外跑。
但還差一步遠的時候,那枝條卻落在了她手腕邊上!
修戾大聲喊道:「你給我回來!」
殷杳杳想到修戾一出枯木林就用不了靈力,於是驅動緋極,迅速地一腳邁出黑霧,在修戾靈力最弱的時候用緋極直接把他那根枝條「咔嚓」一下折斷了。
而後,她把斷掉的枝條握在手心,另一隻腳迅速地邁出黑霧:「還是你跟我出去吧,修、戾、大、人。」
修戾出了枯木林,靈力迅速枯竭,整根枝條很快就變成一截瘦瘦小小的樹枝:「你——!你這人怎麼能這樣?!」
殷杳杳把它握在手心裡,語氣無辜:「看來,修戾大人剛才是真的想殺了我,竟然用自己的本體覆在枝條上面,如今被我帶出來了,你說說你怎麼回去?」
她聲音很輕,像笑著在和他商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修戾氣血上涌、怒火中燒,想了一百零八種辱罵她的話,但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了枯木林前的殷孽,而後嚇得直接閉了嘴。
唯唯諾諾、一言不發、裝死。
……
枯木林前,十一長老見殷杳杳走了出來,驚愕道:「你怎麼出來了?」
他目光落在她腿上,「還有你的腿……你的腿怎麼好了?!」
殷杳杳把正裝死的修戾放進袖袋裡,然後對十一長老笑道:「修戾大人見我是尊上的妹妹,所以特地幫我把腿給治好了。」
她臉上掛著笑,聲音清甜、語氣清朗,看起來一副清澈澄明的樣子。
但修戾和十一長老卻不約而同地在心裡罵了句:呸!裝模作樣!
與此同時,枯木林前的長老們見狀,也都也開始竊竊私語:「看來她真的是魔尊的血親啊……」
十一長老聽見眾人議論,拔高聲音道:「怎麼可能?!你們別被她騙了!」
殷杳杳視線先是在林前眾人身上掃了一眼,然後才緩步走到十一長老身邊,扯住他的衣袖搖了搖:「十一長老還不願信我嗎?」
她悄悄把先前放在他衣袖間的血紅珠子拿了回來,然後拽著十一長老的袖子往林前黑霧處走:「您若不信,那就和我一起在林子裡走一圈,親眼看著我出來,如何?」
十一長老甩了甩袖子,要把手抽出來。
辛梧見狀,立馬走出來,道:「小殿下,十一長老也是太過關心魔族血脈,才一直這樣不依不饒。如今事實擺在面前,小殿下您能活著出來,說明您就是尊上的親生妹妹,是他有眼無珠,但他若是進了林子就沒命了。」
殷杳杳偏頭看辛梧:「那……」
辛梧看向十一長老,像是給他台階下:「十一長老,還不快向小殿下道歉?」
十一長老一甩袖子:「道歉?右使大人,您是了解屬下的。」
他手裡一個用力,直接把殷杳杳往枯木林的黑霧中推:「本長老在魔族效力萬年,怎麼可能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小丫頭道歉!你還是再進去走一圈吧,若再出來,本長老就信你!」
殷杳杳眼疾手快,反手扯住他的手,然後一旋身,反倒把他往林子裡推了一把:「還是麻煩爺爺您親自陪我去走一圈吧。」
十一長老一個踉蹌,一隻腳探進黑霧裡,還好另一隻腳死死鑽著地面,這才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在黑霧邊界站穩,一隻手還伸直著,想要再抓住殷杳杳。
殷孽靠在樹幹上看了他們好一會,到現在才慢條斯理走過來,拉住了殷杳杳的手。
他把十一長老的身子定住,然後抓著她的手一點點伸到十一長老脖子上:「惹自己不開心的雜碎,還是親手了結解氣些。」
十一長老眼神震顫:「尊上,您這是什麼意思……」
殷孽目光落在十一長老的脖子上,無聲笑笑:「本尊說過,本尊向來不留辦事不力的廢物,也不留自以為能騙過本尊的蠢貨。」
他語氣很是散漫:「本尊不在的這萬年間,你苟且多活了萬年,也夠久了。」
十一長老眼神驚惶,掙扎道:「尊上!屬下何錯之有?!」
殷孽還把著殷杳杳的手,但落在他脖子上一直加重的力道突然停了停:「何錯之有?」
他忽而展顏笑出來:「那你說說,萬年前仙魔之爭,本尊死的那日是怎麼回事?」
他這話語焉不詳、模稜兩可,但落在在場人的耳朵里,每個人都理解出不同的意思,有些心懷鬼胎的人臉色微微一變。
十一長老已經呼吸不過來了,雙眼瞪大,只能從喉嚨里小聲勉強擠出幾個字來:「您……沒失憶?」
殷孽不置可否。
他復活以來,的確大部分事情都不記得了,但不知為什麼,他腦中也偶爾會浮現出一些零碎的場景,那些場景荒蕪、沒有生氣,不屬於這六界之中的任意一隅。
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非常不喜歡。
但這些畫面和萬年前他死的那日發生的事情有關係嗎?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十一長老卻被殷孽模稜兩可的態度嚇到渾身發抖,以為殷孽根本沒失憶。
「尊尊尊尊上,仙魔之爭那日……」十一長老嘴唇發顫:「屬下做那些事也是迫於無奈,您是上古魔脈,從誕生之初就有無盡的力量,您難道就不想知道自己是什麼嗎?」
他急吼吼地要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要說出來,希望殷孽能因此饒他一命:「仙界的人雖未言明為何一定要殺您,但屬下聽說是與您的身份有關吶!屬下還聽說,您只要回到您最初誕生之處看看,就……唔!」
話音未落,他眼睛突然瞪大,而後一聲悶哼,他竟一口血噴了出來!
緊接著,他整個身體都開始抽搐,然後「噗」的一聲,一道金光從他體內破體而出,破開血肉叫他直接爆體而亡!
黏糊糊的血液和碎肉濺得到處都是。
殷杳杳離得近,身上被濺上點血。
她看著眼前措不及防間發生的一切,突然想到上午在魔宮結界外低坡處看見的場景。
那時候十一長老快死了,說要和仙族交換魔尊復活的消息保命,還說要仙兵告訴仙族上仙這件事,但還沒說出要告訴哪位上仙,就被那兩個仙兵打斷了。
想著,殷杳杳眉頭微微皺起。
她伸手抹了一把濺在自己臉上的血,目光盯著眼前還沒消散的金光:「這不是仙族的十誡咒嗎……?」
十誡咒是仙族的禁咒,相當於是在人身體里埋下一道殺招,意在迫使人保守一些秘密,若是這個秘密被說出口,那麼在說完這個秘密之前,十誡咒就會生效,直接破體而出,讓泄密者爆體而亡。
殷孽手上全是十一長老的血,他垂眸看了看手上不斷滴落的鮮血,狹長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赤色眼瞳中興味漸濃:「看來本尊這魔宮之中,有趣的人、有趣的事還不少。」
他施了道咒術把身上的鮮血清理乾淨,回身看向神色各異的長老們,慢條斯理問:「諸位說是不是?」
長老們皆是被他這句話問得面色惶恐,沒人敢說話。
四周一片死寂。
殷孽卻突然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