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這些,我詢問阿昭:「是否要去屋內避避?」
「無妨。」他依然只用這兩個字答覆我,還邊說邊從軟榻上起身,站在我旁邊看我準備寫字。
「我在軟榻上,會顯得你們醫術不怎麼樣。」他解釋道。
「哦,那如果累了的話,就回屋休息吧。」
他點點頭,卻突然握住我的手,「壹字,你少寫了一筆。」幫我把漏掉的一橫補上。
「咳,咳。」李逸之不自然地咳嗽著,「準備看病了。」
先來的是一個蹣跚的老大爺,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腫了一般,肚子尤其大。家裡人扶著過來。
把脈時看到他的手掌蠟黃,眼睛也黃戚戚的,口齒不清,隨時都要昏倒一般。
問了家裡人,只說是這樣有一年了,吃了藥也不見好。
李逸之把了脈,又讓我上手試試。再之後朝他家裡人搖搖頭,將他家的兒子叫到一旁,小聲交代著。
待患者走後,李逸之有些頹喪地說:「剛開門就是一例死症。不吉。」
「脈象微弱,肝經幾乎完全堵住。」
聽到這我才恍然大悟,這些症狀好像在哪裡見過。記完醫案,扔下筆便朝王媽嚎道:「王媽,有勞你燒三個人的洗澡水!這就要洗。」
李逸之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凈手還不行?再說也只有你我碰了那病人。」
「病人肚子那麼大,已經是腹水階段,肝病很可能會傳染的。」我有些急了,在醫案上匆忙寫下「肝腹水,全身黃,估計肝硬化」幾個字。」
「李大夫,你信我,這種病以前我見過,還是謹慎些好。」
「嗯。我現在所學也只算得上是皮毛,還有很多未知。不過,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李逸之謙遜地指著「腹水、硬化」幾個字說道,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是肝臟已經死了,已經變成石頭一樣的硬塊。毒素都堆積在腹中,人也很快會昏迷。」我用記憶中對肝硬化的印象拼湊著,腦子裡想起我奶奶臨終前的樣子。
「這也是你做青牛的時候知道的?」
被李逸之冷不防一問,我突然有些無措,只得打著哈哈說老君確實帶我見過些人間疾苦。
說話間,王媽的洗澡水已經燒好。
阿昭自然有自己專用的浴桶,我和李逸之各尋了個木盆,水裡加了很多艾葉,各自擦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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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見過那例肝病,剩下的卻也都是些咳嗽、風寒一類的常見病。我瞧病的經驗也慢慢積累了一些。
又到了義診的日子,這次倒改了座次。我坐主診位,李逸之坐次位,記錄醫案,順便複診一下看我的診斷是否有誤。
剛剛打開大門,就聽見門外熟悉的聲音喊我:「丑之姑娘,丑之姑娘可在。」
站在我旁邊的阿昭眉毛皺了一下。
我走出門去,循著熟悉的聲音,看到王管家那張笑臉。
「王管家,您怎麼來了?可是有什麼事?」
「老侯爺薨逝後,世子承襲爵位的恩准下來了。老奴是來報喜的,順便也瞧瞧世子,哦,不是,瞧瞧侯爺恢復得如何。」
「您且稍等,我去看看院內的情況。」
我關了門,走到阿昭旁邊小聲問他要不要見王管家,他搖了搖頭。
我得了令,出門向王管家編了些不宜見面的謊話,最後為難地說耗上功力讓他遠遠看侯爺一眼,回家報個平安。
再打開門時,阿昭已經半躺在軟榻上,手支著頭,一雙劍眉蹙著。
王管家抹抹眼淚,卻也一臉欣慰,著人搬了些箱子下來,便離開了。
「我想出去走走,可以陪我嗎?」
我點點頭,想來這是我們到莊子幾個月來他第一次主動要求出去走走。
走在田埂上,微風拂面,倒是難得地讓人心靜。哮天靜靜地跟著我們倆。
「你說鳳凰會不會在那群鳥里?」他突然停住,盯著樹上的一群麻雀問。
我看著那群長得如複製粘貼一般的鳥,搖頭笑笑,「你希望它在?」
「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它活得好好的。」
果然,有了羈絆的人心態就是不一樣。我為自己的成果感到驕傲。
「倩倩,如果你想像鳳凰一樣,去你想去的地方……」
聽到這,我想了想自己可去的地方,回去等著被後媽隨便找戶人家換彩禮嗎,還是再找個地方拾起自己的手藝,卻要擔驚受怕防著常百草那樣的無賴?
突然很想唱那句歌,天大地大,何處是我家。
女子立身實在是太難了。
「銀錢方面你不用擔心的。」見我久未回應,阿昭趕緊補充道。
「其實……我無處可去。所以我才想跟李逸之好好學習醫術……」我苦笑道。
阿昭並未繼續追問,只是換了個話題,問我王管家今日可還說了什麼。
我把他已經承襲了爵位的消息說完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痛苦的表情。
哮天好像感知到什麼,在他身邊著急地轉了兩圈,嘴裡發著低沉的叫聲。我扶他坐在地上,哮天擔心地上前查看,用頭不斷地拱著他的手。
看不出來哮天自學成才開始承擔撫慰犬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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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就那麼木然地坐了很久,我同他一起坐著,哮天一時不知眼睛該看向誰,為難之下便臥在兩人中間。
「倩倩,你這輩子有沒有什麼遺憾……」
我突然一怔,如果不是稱呼,我都要擔心眼前的人是崔浩然了。
「這輩子還沒過完,還不知道有沒有遺憾。但我可以跟你說說上輩子的遺憾……」
聽我這麼說,阿昭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上輩子,你是說……做青牛的時候?」
「青牛是上上輩子……其實我已經在人間活過一世。」我趕緊改口,在半真半假中描述起自己的上一世。
「上一世我的遺憾,就是沒有錢。從小家裡就很窮, 家裡有好吃的好用的,都會先讓給我弟弟。讀書的時候也會被人欺負, 被汙衊說我偷別人的錢,回到家裡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謾罵,挨父母的罵, 挨祖父祖母的罵。好像我活著就是個錯誤……
讀了沒幾年書, 便出去做洗腳婢, 錢也基本都給了家裡……」說到這我忍不住發抖, 想起那些年在學校里被故意撕了的本子, 被放氣的車胎,被堵在牆角的拳打腳踢。回到家裡冰冷的饅頭,被罵著賠錢貨, 不管做什麼都是錯的……
當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將手掌掐出了血。
阿昭有些慌亂地幫我伸展開⼿掌,哮天也鑽進我的懷⾥。
「所以,我曾經以為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直到遇到阿昭。」
「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在福中不知福?」
阿昭有些躲閃。
「不是。我曾經生活的世界⾥有⼀句俗話,未經他人苦, 莫勸他人善。我沒經歷你所經歷的,所以也沒法去評價。」
聽我說完, 他眼睛亮晶晶的, 和哮天一樣撲進我懷裡。有力的雙臂將我抱得緊緊的。
「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是柳姨娘所⽣。我爹的喪禮上, 你應該也見過她。」
我感受到阿昭的背緊繃起來, 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要說下去。我也加⼤了回抱他的力度, 希望可以⿎勵到他。
「我爹很喜歡柳姨娘, 弟弟也很懂事, 很上進。加上我寄情山⽔, 不喜歡在官場中斡旋。我爹便有意培養弟弟,如果我還是無心仕途,那便扶持弟弟承襲爵位, 或是只作為我的助力, 兄弟二人相互幫扶也是好的……
可是……可是……後來……我還是沒能保護好他。我爹也因此⼀病不起……」
「如果不是我, 他就不會死……如果那天我沒有聽⺟親的話, 堅持將弟弟帶在⾝邊, 他也不會出事……」阿昭已經痛哭到喘不上氣。
我努力地幫他順⽓, 將他的⾐襟稍微鬆了松。
「阿昭,你已經盡力了……漢朝是不是有⼀個很好的皇帝, 也是想努力保護⾃己的弟弟,叫……如意?」
「你是說漢文帝嗎?」
「我讀書不多,記不清了。只記得有這件事。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你為什麼要這麼苛刻⾃己呢?」
聽到這裡阿昭抬頭望著我, 眼睛有⼀段時間的失神。
「倩倩……為什麼你總有辦法讓⼈不那麼難過呢?」
「因為除了⽣死, 其他都只能算磕碰……」
「那上輩⼦,你是怎麼死的?」
「被⻋撞死的……」想起臨死前的痛感, 我又發起抖來……
「疼嗎?」
我點點頭,看了看⾃己帶著⾎跡的⼿,又哭又笑地說:「所以這輩子我好怕死……想盡辦法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