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尚未下雨,宮中無論大路小路皆鋪了石磚,能讓他無法避免沾上紅泥的地方,唯有先皇為元貴妃花了五年引入天然熱湯的玉泉宮。
他是從御前來的,皇帝此時在玉泉宮。
"婕妤沈氏,性秉柔嘉,容儀端淑。今賜蹙金雲紋鮫綃寢衣一套,九鸞銜珠金步搖一對,於玉泉宮海棠湯沐浴凈身,戌時侍駕。」
當日便傳召侍寢,還破例賜了玉泉宮熱湯,我猜對了,皇帝確實要捧我做寵妃。
「臣妾謝陛下隆恩。」
黃正恩宣完旨,上前一步將我扶起,語氣中帶著恭賀。
「恭喜娘娘,這玉泉宮熱湯可是陛下專屬,等閒人等連靠近都難。娘娘初侍寢便能得此殊榮,可見陛下的看重,日後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我臉頰染上羞色,柔聲道:「公公謬讚了,往後還望公公多多提點。」
春華心領神會塞給黃正恩一個荷包。
黃正恩笑意更濃:「娘娘太客氣了,時候不早了,娘娘還是趕緊準備,莫要誤了吉時。」
我眉目含笑:「多謝公公提醒。」
這齣離間計,正式開唱。
4
海棠池霧氣氤氳,四周垂著輕紗帷幕,在夜風中微微飄動。
宮女們往池中撒入海棠花瓣,粉白花瓣打著旋兒落入水中,我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放在鼻間,嗅到一股淡淡清香。
眉眼染上笑意,輕吹口氣,手中的花瓣被吹落到水中。
我往下沉了沉,溫熱的水流包里全身,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真舒服。」
「此湯泉水引自驪山深處,四季恆溫,沐浴可去除疲憊,延年益壽,陛下每月都會來此休憩幾日。」身後捧著金盤的宮女恭敬介紹。
「初次侍寢便得賜湯泉,娘娘可是這後宮獨一份。」
我雙手捧水往天上一拋,微笑間帶著恰到好處的少女嬌憨。
「陛下真好。」
這座玉泉宮極盡奢華,白玉為階,黃金作欄,水晶鑲嵌穹頂,夜明珠照明,連湯泉水都是萬人鑿穿地脈方才引來。
我羨慕過嫡姐的身世,也羨慕過三弟雖是庶子卻能讀書科舉引嫡母忌憚,如今泡在帝王專屬的湯泉中,方知他們有多微不足道。
九五之尊,坐擁天下,連沐浴的水都價比黃金,千萬人的性命不過是他筆下硃砂一點。
我好想,也嘗嘗這皇權的滋味。
伺候的宮人從金盤中取出香露,動作輕柔為我揉肩,我趴在池壁邊,手枕玉臂,閉目享受。
沒多久,侍奉在外的宮人疾步進前傳話:「娘娘,陛下已到宮門外。」
未到戌時,皇帝竟提前到了。
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隨著我的動作劇烈晃動:「快取寢衣來。」
我洗凈肩上的香露,隨意擦了擦濕發,剛穿上那件皇帝新賜的薄紗寢衣,便聽見了殿外的腳步聲。
「陛下駕到——」
掀開飄紗,便見皇帝已入了殿。
「臣妾參見陛下。」彎身行禮,未攏緊的紗衣領口卻在這時突然滑落半寸,露出大片白嫩。
我咬唇,羞得兩頰嫣紅。
玄色錦靴停在我面前,皇帝伸手虛扶:「愛妃不必多禮。」
我緩緩起身,第一次看清了這位天下至尊的模樣。
身穿明黃色龍袍,面容剛毅,下頜線條異常凌厲,面無表情時有股不近人情的壓迫感。
帝王眼角雖已生出少許細紋,卻無損那雙眼睛的銳利,那是常年審視朝臣、洞悉陰謀練就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是朕乏了,想著早些來見你。」他的聲音威嚴低沉,目光掃向我半濕的紗衣。
我赤著腳出來接駕,身上僅有一件薄紗寢衣,發梢在滴著水,薄紗寢衣被水浸濕後幾乎透明,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曼妙曲線。
「替朕更衣。」他收回視線,眼中未染半分情慾之色,語氣反而冷了幾分。
我乖順聽話,剛脫下外袍便聽見他淡淡問了一句:「此事,愛妃似乎很是熟練。」
入宮三月,我的底細他早查得一清二楚了,如此發問,是在試探。
我如實道:「回陛下,臣妾是庶女,在家中常侍奉長姐。」
「朕記得,你姐姐並未出閣。」
「姐姐前先時日生了場重病,臣妾入宮那日她都是丫鬟扶著才勉強下榻的。」
「竟病得這樣重,可有查出是何病?」
我搖頭:「這個臣妾不知。」
「朕見過你姐姐,她是個愛詩文的,有一年長公主過生辰,她寫了首梅花詩,讓朕印象很是深刻。」
嫡姐那首梅花詩我有印象,她詩才平平,全詩不出挑也不俗濫,實在稱不上會讓人印象深刻。
皇帝低下頭,打量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話鋒一轉:「臨恩侯府能培養出如此有才氣的閨秀,多虧了府上的明德書院,聽說明德書院人才濟濟,連皇子都常去探討學問。」
繞了一圈,終於問出了重點。
我垂著眸子,專心為他解扣,聽到問話很自然地回道:「臣妾對書院知之甚少,聽說三殿下來過,他與父親是棋友,應該是去下棋的。」
如此直白的試探,他原以為我會嚇得戰戰兢兢,出言維護家族絕無結黨之意,沒想到我不僅沒察覺到不對,還直接把三皇子與臨恩侯有私的事暴露了。
他很意外,眼中終於有了審視外的其他神色。
「老三與你父親是棋友?」
「是啊……」我像是終於發現了他語氣中的不對勁。
「陛下,下棋是雅事……」
他沒有回答, 只是伸手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眼看他。
「臨恩侯府的女兒, 平日裡都學些什麼?」
我猛地抬頭, 撞上他壓迫感強的目光, 被嚇著了般往後縮了縮,眼中浮起一層水霧。
「臣妾自知粗鄙,無法與長姐相提並論。」
說完後,水霧越凝越多,睫毛也濕漉漉的,顫顫巍巍滾落幾顆細碎的淚珠。
「哭什麼。」他語氣放柔不少, 大拇指指腹輕輕擦去落在我唇邊的淚珠。
「求陛下, 別嫌棄臣妾。」我仰頭,淚光盈盈望著他。
「朕何時說過嫌棄你。」他目光下滑, 觸及一片誘人春色, 威嚴冷淡的眼中染上了幾絲情慾。
「陛下……」我被他灼熱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身子在指腹的輕磨下微微顫抖。
「多大了。」
「回……回陛下,臣妾十六。」
「十六……」他聲音低沉, 呼吸也沉重了幾分, 「難怪如此嬌嫩。」
「朕賜的湯泉你可喜歡?」
提到湯泉,我怯生生道謝:「喜歡, 多謝陛下賞賜,臣妾還是第一次泡湯泉。」
「愛妃喜歡, 朕便陪你一起泡。」他屈身將我攔腰抱起, 離地的瞬間我嚇得攀上他的肩膀。
宮人們散了出去, 他抱著我一步步走下白玉階梯,綢緞般的青絲與紗衣慢慢漂浮於水面。
池水忽然激烈蕩漾起來, 鎏金鶴嘴燈吐出的香霧與蒸汽交融, 將交疊的身影暈染成朦朧的剪影。
我的背抵著池壁上,冷硬的玉石硌得生疼,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面上露出滿意神色。
偽裝成對方喜歡的樣子,是我從小的求生之道。
我是父親乖順低調不會惹他煩的女兒, 是仰嫡母鼻息艱難活著的卑賤庶女, 是任由嫡姐打罵發泄的丫鬟。
長大了對付男人。
我是將三皇子視為救世主的柔弱美人, 是能給五皇子帶來助力的一把好刀,是書生都抗拒不了的貌美落難才女。
咱們這位九五之尊的陛下, 雖生為嫡皇子,幼時卻在行宮被擄走流落民間, 待找回來時先皇已將元貴妃之子立為太子。
為了奪回儲君之位, 他結交朝臣隱忍布局,步步為營, 連後院也是他的棋子。
他這一生都在權謀與算計中度過, 幾乎沒有一刻放鬆。
我猜測,能吸引他的只有絕對乾淨的妃子。
她的家族、她的姓名、她的過往,全都要在他面前焚毀乾淨,眼裡只有他。
不是那種浮於表面的忠誠, 不是戰戰兢兢的畏懼,而是徹徹底底的放鬆,讓緊繃疲累的他有一方凈土可以短暫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