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擔心他爸,他只是怕麻煩。
怕他媽的嘮叨,怕打破這個畸形家庭脆弱的「和平」。
我懶得再跟他爭辯,心裡的擔憂卻越來越重。
公公,你到底在哪裡?
**04**
兩天過去了,公公杳無音信。
張桂芬的臉上也漸漸掛不住了。
她不再去跳廣場舞,整天在家裡走來走去,嘴裡不停地念叨著:「這個老東西,還真能沉得住氣。」
第三天上午,我接到了一個遠房親戚的電話。
一番拐彎抹角的詢問後,我終於套出了實話。
公公住到了他鄉下的親弟弟,也就是我丈夫的叔叔林建軍家裡。
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
叔叔家雖然不富裕,但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有口熱飯吃。
我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心裡盤算著周末帶些東西去看看公公。
可我忘了,這個家裡有一個無孔不入的「情報網」。
我前腳剛放下電話,後腳張桂芬就從房間裡沖了出來。
「你說什麼?老林在他弟那兒?」
她的表情猙獰,像是自己的獵物被別人搶走了。
我心裡一沉,暗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
張桂芬立刻翻出電話本,找到了叔叔林建軍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一接通,她連招呼都不打,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
「林建軍!你好大的膽子!誰讓你收留你哥的?你安的什麼心?」
電話那頭的叔叔顯然被這陣仗嚇到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能從聽筒里隱約聽到他支支吾吾的聲音:「嫂子……我哥他……他來都來了,我總不能把他往外趕吧……」
「什麼不能趕?他是我男人!是我家的人!輪得到你來收留?」
張桂芬的聲音尖銳到幾乎要穿透我的耳膜。
「你馬上把他給我趕出去!聽見沒有!不然你們家以後別想再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
叔叔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被張桂芬這麼一通罵,更是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但他還是守住了最後的底線,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嫂子,那是我親哥啊……」
「親哥怎麼了?親哥就能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女人嗎?」
張桂芬的邏輯永遠這麼扭曲而強大。
「我告訴你們,你們林家沒一個好東西!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她還在電話里咆哮著,叔叔那邊似乎已經掛斷了。
她把電話重重地摔在桌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反了!都反了!」
她開始在客廳里踱步,嘴裡念念有詞地咒罵著。
「想當年,要不是我拿出自己的嫁妝錢給你弟娶媳婦,他能有今天?」
「現在倒好,翅膀硬了,敢跟我作對了!」
「還有你哥林建國,沒了我,他算個什麼東西!一輩子就是個窩囊廢!」
家裡又一次被她的怒火和咒罵填滿,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我躲在房間裡,心裡卻為叔叔捏了一把汗。
以張桂芬的性格,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同時,我也對公公的未來,感到更加憂慮。
叔叔家,恐怕也只是他暫時的避風港。
他真正的戰鬥,可能才剛剛開始。
**05**
一個星期悄然而過。
公公沒有回來,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張桂芬的耐心終於被耗盡,一絲慌亂爬上了她那張刻薄的臉。
因為,發退休金的日子到了。
十五號,雷打不動的日子。
往常的這一天,她會一大早就去銀行,像個凱旋的將軍,把公公帳戶里的每一分錢都取出來,然後回家鎖進她的保險柜。
那是她每個月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今天,她也像往常一樣,拿著那本她保管了幾十年的存摺,去了銀行。
但一個小時後,她回來了。
臉色鐵青,腳步匆忙,像是剛打了一場敗仗。
「怎麼回事?錢呢?」林衛東看她兩手空空,不解地問。
張桂芬沒好氣地把存摺摔在桌上。
「沒打進來!」她咬著牙說,「這個月的退休金根本沒到帳!」
「怎麼可能?」林衛東也覺得奇怪,「會不會是銀行系統延遲了?」
「我問了!」張桂芬的聲音陡然拔高,「銀行的人說,錢已經被人用銀行卡轉走了!」
銀行卡?
我和林衛東都愣住了。
張桂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大變,瘋了一樣衝進公公的房間。
片刻之後,她拿著一個空空如也的信封出來,手指都在顫抖。
「卡!他的工資卡不見了!」
她這才想起來,公公退休前,單位是發過一張工資卡的。
只是退休後,退休金一直打在存摺上,這張卡就被公公隨手放在一個舊信封里,扔在抽屜角落。
張桂芬一直以為那張卡早就作廢了,從來沒放在心上。
誰能想到,公公竟然早就把退休金的到帳方式,從存摺改成了綁定這張銀行卡!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什麼時候拿走的?」張桂芬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她開始發瘋似的在家裡翻找,衣櫃、床底、沙發縫……凡是能藏東西的地方,她都翻了個底朝天。
很快,她發現家裡少了一些東西。
公公那幾件壓箱底的呢料大衣,他年輕時得的勞動獎章,甚至還有幾瓶他自己泡的藥酒。
家裡被她翻得一片狼藉,像被洗劫過一樣。
她終於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很顯然,公公回來過。
就在我們都以為他在鄉下弟弟家的時候,他悄無聲息地回來過一趟。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目標明確地拿走了他為自己準備的「糧草」和「彈藥」。
這張被婆婆忽視了十幾年的銀行卡,成了他擺脫經濟控制的第一把利劍。
這是他無聲的宣戰。
也是他第一次,從這個女人的掌控中,奪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
張桂芬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慌。
她意識到,那個她拿捏了一輩子的老實人,這次,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他不是在賭氣,他是在釜底抽薪。
**06**
最大的籌碼,養老金,失控了。
張桂芬徹底瘋了。
她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在家裡橫衝直撞,嘴裡發出尖利的嘶吼。
「把他給我找回來!林衛東!你現在就去!必須把他給我找回來!」
她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自己的兒子。
「把卡給我要回來!那錢是我的!是這個家的!」
林衛東被她的樣子嚇到了,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他別無選擇,這個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而他作為唯一的兒子,成了他母親唯一的希望。
他通過叔叔,幾經周折,終於在鎮上的一個出租屋裡找到了公公。
那是一個帶小院的平房,院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
林衛東推開虛掩的院門時,看到的情景讓他愣住了。
公公正坐在院子裡的一個小馬紮上,低著頭,用一塊柔軟的布,仔細地擦拭著一根嶄新的魚竿。
那魚竿通體烏黑,在陽光下泛著沉穩的光澤,一看就價格不菲。
院子的一角,開墾出了一小片菜地,種著幾排青翠的蔥和蒜,長勢喜人。
屋檐下掛著一串風乾的臘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窗明几淨,桌上還擺著一瓶插著野花的玻璃罐。
這裡的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和煙火氣,與家裡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形成了天壤之別。
林衛東心裡的那點愧疚和猶豫,瞬間被眼前這「安逸」的景象衝散了。
他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爸,你在這裡過得挺舒坦啊。」他的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酸意和指責。
公公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繼續擦拭著他的寶貝魚竿。
這種無視,徹底激怒了林衛東。
「你必須跟我回去!媽都快被你氣病了!」
他終於說出了此行的目的:「還有,把你的工資卡給我,家裡的錢,不能由著你這麼亂花!」
公公擦拭魚竿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林衛東。
這是林衛東從未見過的眼神,冰冷,銳利,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是你媽,我就不是你爸嗎?」
公公的聲音很冷,每一個字都像冰塊一樣砸在地上。
「我被她指著鼻子罵了四十年,你怎麼不說她會把我氣病?」
「我省吃儉用半年,買根魚竿,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折斷,羞辱我,你怎麼不說她過分?」
「現在,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退休金,想過幾天清凈日子,就成了亂花錢?」
一連串的質問,讓林衛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啞口無言。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公公站起身,個子不高,此刻卻像一座山,壓得林衛東喘不過氣。
「回去告訴你媽,這個婚,我離定了。」
「我的錢,我自己管。我的日子,我自己過。」
「誰也別想再控制我。」
說完,他不再看自己的兒子,轉身走進屋裡,輕輕關上了門。
留下林衛東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院子裡,像一個被打敗的小丑。
父子倆之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以公公的完勝告終。
這也是林建國第一次,向這個他傾注了半生心血,卻只會和稀泥的兒子,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07**
林衛東是垂頭喪氣回來的。
一進門,他就把鑰匙重重地摔在鞋柜上,滿臉的挫敗和怨氣。
張桂芬立刻迎了上去,急切地問:「怎麼樣?他肯回來了嗎?卡呢?」
林衛東煩躁地擺了擺手,一屁股陷進沙發里。
「別提了。爸變了,他根本不聽我的。」
他開始向我抱怨,仿佛我是他唯一的聽眾。
「曉雯,你說爸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油鹽不進,簡直不近人情!我說媽都快氣病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正在拖地,聽到這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
「不近人情?」
「林衛東,你有沒有想過,爸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個被罵了四十年,連一點個人愛好都要被剝奪、被羞辱的人,你指望他有多近人情?」
「他為什麼寧願一個人在外面租那麼個破舊的平房,吃糠咽菜,也不願意回到這個『家』?」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向他麻木的神經。
他被我問得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我走回房間,拿出我的手機,找到了那個我一直保存著的文件夾。
然後,我當著他和張桂芬的面,點開了其中一個音頻。
「你這個廢物!窩囊廢!除了吃飯你還會幹什麼?」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給你!」
「你怎麼不去死啊!」
張桂芬尖酸刻薄的咒罵聲,清晰地從手機里傳出來,迴蕩在客廳里。
這是有一次她因為公公買了一瓶兩塊錢的汽水,而爆發的爭吵。
我當時躲在房間裡,悄悄按下了錄音鍵。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潛意識裡,想為這個壓抑的家庭,留下一份罪證。
張桂芬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林衛東的表情也從不耐煩,變成了震驚和尷尬。
我沒有停下,又點開了另一個。
「二百塊?你要二百塊幹什麼?你又想去買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給你五十!愛要不要!」
這是公公想給老家的親戚隨禮,向她要錢時的錄音。
接著,我翻出手機里的備忘錄,那是**我**悄悄記下的家庭帳本。
「五月,爸過生日,媽買了一條十塊錢的魚,念叨了三天。」
「六月,爸的舊鞋開膠了,想買雙新的,媽說還能補,不給錢。」
「七月,我給爸買了一件短袖,媽背後說我亂花錢,說老頭子穿那麼好給誰看。」
一條條,一筆筆,記錄著這個家觸目驚心的「節儉」,和公公那幾乎為零的存在感。
林衛東看著那些記錄,聽著錄音里自己母親刺耳的罵聲,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他一直以為,母親只是嘴上厲害,心是好的,是為了這個家。
可這些血淋淋的證據擺在面前,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
那不是為了家,那是純粹的刻薄、自私和精神虐待。
張桂芬想上來搶我的手機,被我一把推開。
她氣急敗壞地指著我:「你……你竟然錄音!你安的什麼心!」
我沒有理她,只是看著陷入長久沉默的林衛東。
他的立場,在這一刻,第一次開始動搖了。
他那顆被母親的強勢和歪理包裹了三十多年的心,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