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就盼著退休後能天天去河邊釣魚。為此,他省吃儉用了大半年。
終於買回那根碳素魚竿時,他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可這份喜悅沒持續十分鐘,就被婆婆親手打碎。她當著街坊鄰居的面,把魚竿折成幾截,扔在公公腳下,罵他是不懂過日子的廢物。
我看見公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挺直了。那是一種積攢了一輩子失望後的徹底爆發。
他沒再看那根斷竿,也沒再看婆婆。第二天,一份列印好的離婚協議放在了餐桌上,公公說:「簽了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01**
清晨的空氣像凝固的膠水,黏膩又沉重。
餐桌上那份薄薄的 A4 紙,卻像一顆炸雷,在死寂的客廳里引爆了。
婆婆張桂芬的筷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她先是愣住了,布滿精明算計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個黑體大字:離婚協議書。
幾秒後,一陣尖利刺耳的笑聲劃破了沉默。
「林建國,你睡醒沒有?你瘋了?」
她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仿佛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
公公林建國沒有理會她,只是默默地喝著碗里的小米粥,動作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那碗粥還是他自己早起熬的。
張桂芬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份協議。
她的目光掃過上面的條款,臉色由紅轉青,最後變成了鐵灰色。
「撕拉——」
紙張被她三兩下撕成了碎片,雪花一樣撒在公公的腳邊。
「離婚?」
「林建國,你長本事了啊!」
「你離了我,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你還敢跟我提離婚?」
「你那點退休金,夠你出去吃幾天館子?夠你租房子?你以為你是誰?」
刻薄的話語像機關槍一樣噴射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淬了毒的輕蔑。
公公終於喝完了最後一口粥。
他放下碗,用手背擦了擦嘴,抬起頭,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
他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像一口枯了千年的古井。
就在這時,門鎖響了。
我丈夫林衛東,這個家的「成年巨嬰」,回來了。
他昨晚又是在他媽的默許下,跟朋友打牌到半夜。
「爸,媽,一大早吵什麼呢?」
他打著哈欠,一臉沒睡醒的煩躁,完全沒注意到地上的紙屑和凝固的氣氛。
張桂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她指著林建國,對著兒子哭訴:「衛東,你快來評評理!你爸他要跟我離婚!」
林衛東的睡意瞬間跑光了。
他看了一眼他爸,又看了一眼他媽,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他不問青紅皂白,徑直走到公公面前,用一種哄勸的語氣說:「爸,你這是幹什麼?跟媽服個軟,道個歉不就完了嗎?多大點事啊。」
「夫妻倆過一輩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我站在廚房門口,手裡的鍋鏟幾乎要被我捏彎。
多大點事?
是啊,一根魚竿而已,是一個男人攢了半年的期盼而已,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尊嚴而已。
在他眼裡,這些都只是「多大點事」。
我終於沒忍住,冷冷地開了口:「衛東,爸為什麼提離婚,你心裡沒數嗎?昨天那根魚竿……」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桂芬厲聲打斷。
「周曉雯你閉嘴!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
她三角眼一橫,矛頭瞬間對準了我:「我就知道是你!肯定是你這個掃把星在背後挑撥離間!我們家好好的,就是被你這個外人給攪和了!」
林衛東也立刻附和:「曉雯,你少說兩句,這沒你的事。」
我看著這一對母子,一個劊子手,一個幫凶,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的心徹底冷了下去。
整個過程中,公公始終一言不發。
他只是看著自己的兒子,那雙原本充滿慈愛的眼睛裡,最後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他站起身,沒有再看任何人,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張桂芬以為他服軟了,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嘴裡還在不依不饒地數落。
「算你還有點腦子,跟我斗,你還嫩了點……」
她的話音未落,公公的房門再次打開。
他手裡多了一個陳舊的小皮箱,就是那種幾十年前工廠發的,上面還印著褪色的「勞動光榮」。
他走到餐桌前,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從懷裡又拿出了一份文件。
一模一樣的離婚協議書,平平整整地放在了桌子上,壓住了那堆被撕碎的殘骸。
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都被抽乾了。
張桂芬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她指著公公的鼻子,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罵不出來。
公公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
「我不是通知你們。」
「是來拿我自己的東西。」
他打開那個小皮箱,裡面空空蕩蕩,只有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還有一個用布包著的老相冊。
他開始收拾東西,把自己的牙刷、毛巾、刮鬍刀,一件一件放進箱子。
他的動作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張桂芬的咒罵聲再次響起,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她細數著自己這些年如何為這個家省吃儉用,如何精打細算,又如何指責他敗家,不懂過日子。
「我跟著你林建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我省下來的?」
「買個破魚竿花幾百塊,你怎麼不去搶!」
公公充耳不聞。
他收拾好東西,合上皮箱,扣上鎖扣。
「咔噠」一聲,像是給他們四十年的婚姻,畫上了一個決絕的句號。
**02**
公公提著那個小小的皮箱,走向門口。
他的背影不再像往常那樣佝僂,而是挺得筆直,像一棵在風雨中屹立了半生的老松。
「林建國,你敢走!」
張桂芬如夢初醒,一個箭步衝過去,張開雙臂死死堵住了門。
她開始撒潑,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起來。
「你今天要是敢從這個門走出去,就從我身上跨過去!」
「我沒法活了啊!我為這個家操勞一輩子,養出個白眼狼啊!」
林衛東也慌了,他跑過去拉住公公的胳膊,滿臉焦急。
「爸,你別鬧了!你這是要去哪啊?媽年紀大了,你彆氣她。」
公公停下腳步,他沒有看地上的張桂芬,而是低頭看著自己兒子拉著他的那隻手。
他的眼神里翻湧著我從未見過的失望和悲涼。
「衛東。」
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忍了四十年。」
「夠了。」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像千斤巨石,重重地砸在林衛東的心上。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公公沒有再停留,他繞開癱坐在地上的張桂芬,伸手,毫不猶豫地拉開了那扇沉重的防盜門。
「林建國你個沒良心的!你不得好死!」
張桂芬的哭嚎變成了尖銳的咒罵,她從地上爬起來,追了出去。
樓道里瞬間炸開了鍋。
她悽厲的喊叫聲在狹窄的空間裡迴蕩,震得人耳膜生疼。
「大家快來看啊!這個老東西不要家了!他要拋妻棄子啊!」
對門王阿姨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
樓上李大爺也探出頭來張望。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公公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公公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沒有回頭。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被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格外孤單,卻又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我心裡一酸,忍不住追了下去。
「爸,我送送你。」
我跑到他身邊,想去接他手裡的皮箱。
他卻擺了擺手,拒絕了。
「曉雯,你回去吧。」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我沒事,有地方去。」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樓外的晨光里,消失在小區的拐角處。
我站在樓門口,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身後,張桂芬的咒罵聲還在繼續,但已經沒了剛才的底氣,只剩下色厲內荏的虛張聲勢。
回到家裡,迎接我的是一場狂風暴雨。
「都是你!周曉雯!都是你這個喪門星!」
張桂芬把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到了我的頭上,她通紅的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要不是你在一邊煽風點火,他敢走嗎?你安的什麼心啊你!」
林衛東也沉著臉,用一種埋怨的口吻對我說:「曉雯,你剛才就不該說話。爸在氣頭上,你還火上澆油,這下好了,事情鬧大了。」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無比可笑。
原來在這對母子眼裡,說一句真話,就是火上澆油。
維護一點點可憐的尊嚴,就是把事情鬧大。
這個家,從根子上就已經爛透了。
我沒有爭辯,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對,都是我的錯。」
「是我讓他去買魚竿的,是我讓他提離婚的,是我讓他走的。」
「你們滿意了嗎?」
說完,我轉身回了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門,將那對母子的嘴臉和這個令人窒息的家,一同隔絕在外。
**03**
公公走後的第一天,張桂芬表現得出奇地鎮定。
她篤定,林建國離了她,活不過三天。
「就他那窩囊樣,出了門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對我丈夫林衛東說。
「讓他出去碰碰壁,吃點苦頭,就知道這個家有多好了。」
下午,她甚至還有心情換上她那身鮮艷的舞衣,照常去了樓下的廣場。
很快,我就從鄰居的閒言碎語中拼湊出了她在廣場上的表演。
她對著那群老姐妹,添油加醋地抱怨,把公公形容成一個被我這個「壞兒媳」攛掇壞了的、不懂事的「老小孩」。
「我家老林啊,就是耳根子軟,被他那個兒媳婦幾句話就哄得團團轉。」
「非要去買什麼破魚竿,幾百塊錢呢!我能不生氣嗎?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跟我鬧脾氣呢,離家出走了,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她繪聲繪色地講著,臉上帶著那種掌控一切的自信。
最後,她拋出了她的王牌,聲音里充滿了不屑。
「他能跑到哪去?他身上能有幾個錢?工資卡、退休金存摺,全在我這兒呢!」
「我跟你們說,不出三天,他保管灰溜溜地自己滾回來!」
老姐妹們紛紛附和,誇她會過日子,有遠見,能拿捏住男人。
我聽著這些話,只覺得一陣陣發冷。
這不是過日子,這是在養一個寵物,一個提款機。
她從未將公公當成一個有獨立思想和情感的伴侶。
我心裡像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公公走的時候那麼決絕,可他身上確實沒什麼錢。
他的退休金每個月一到帳,就被婆婆第一時間取出來,鎖進她的保險柜里。
平時,婆婆每天只會給他二十塊錢的零花,買包煙,買點零嘴,就所剩無幾了。
他這次離家,身上能有多少積蓄?
我越想越不安,終於忍不住,偷偷給公公發了一條信息。
「爸,您現在在哪?錢夠不夠用?如果不夠,您告訴我,我給您轉過去。」
信息發出去後,我一直攥著手機,焦急地等待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機螢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手機終於震動了一下。
我急忙點開,螢幕上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放心吧。」
這三個字非但沒有讓我放心,反而讓我心裡更加沒底。
這疏離又客氣的口吻,讓我感覺公公似乎連我也不想麻煩。
我開始給所有可能收留公公的親戚打電話,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下落。
然而,一圈問下來,都說沒見過他。
晚上,林衛東回家,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又不耐煩起來。
「你又怎麼了?還在為爸的事操心?」
「媽都說了,爸就是賭氣,他身上沒錢,在外面撐不了幾天的,過兩天自己就回來了。」
他輕描淡寫的態度,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林衛東,那是你爸!」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上沒錢,一個人在外面,你就不擔心他出什麼事嗎?」
他被我吼得一愣,隨即也來了火氣。
「我怎麼不擔心?但擔心有用嗎?現在家裡誰說了算你不知道嗎?你就別跟著添亂了行不行!」
他口中的「添亂」,就是我對公公最基本的關心。
我看著他,這個我曾經以為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此刻的嘴臉卻讓我感到無比陌生和噁心。